第11章 血染山河9
公子烨身患重病,自他乘上馬車,就極少見他下車,吃喝都在車上,近身伺候的也唯有跟在他身邊多年的老翁。
絕大多數的使臣都只聞其撕心裂肺咳嗽聲,不見其病入膏肓羸弱人,就連楊奉常欲攜衆官員拜見公子,都被他以恐将‘惡疾’傳染給諸公為由委婉拒絕了。
使臣自然是想活的,再見公子烨有今天未必有明天的,想着他就算是回到晉國也未必有當晉王的命。谄谀奉迎的心思就消散了大半,對他也只有面子上的敬重,吃喝倒是不少他。
畢竟他們來梁國的使命,就是迎回公子烨。
總不能叫公子烨沒死在梁國,卻病死在了回程途中吧?
那他們就是再多長幾張嘴,也未必能為自己脫罪。
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四日,諸位使臣卻仿佛習慣了公子烨的咳嗽聲,也習慣了清晨在他的劇烈的咳嗽聲中醒來。
然後敷衍般的來到馬車外,站得遠遠的向公子請安。
很多時候,都是聽不到公子烨的回複的。
或許是他沒有回複的力氣,也或許是他回複了他們根本聽不到,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這一次,公子烨在如常咳嗽過後,竟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嘶啞,聽起來有幾分刺耳,叫人不願意多聽。
“阿伯,我覺得今日尤其冷,能不能幫我找件厚些的衣物?”
老翁自然是不在的,他照顧蕭烨多年,知道他的口味,也能做出最适合他身體吃的食物。
因此即使有了仆從無數,蕭烨也只吃他親手熬制的食物。
老翁在忙,公子烨又是半死不活的模樣,若是再讓他着了涼,恐怕連梁國邊境都出不了。
聞言的大臣連忙就近找了幾件厚衣,叫仆役遞給馬車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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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厚衣的公子烨再沒有動靜,使臣們在馬車外站了片刻也都走開了。
吃過飯後,使團繼續朝晉國而去,馬車裏時不時傳來的咳嗽聲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特意到梁國接的人都還活着。
然而,即便是就近照顧蕭烨的老翁也沒發現,馬車裏的公子已經被換了人,半躺在馬車裏,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不過是看起來與他有着七八分相似的人。
陸珩直接用了招金蟬脫殼換走了蕭烨,他還算了解薛統,在沒有抓到他以前,薛統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果他沒有猜錯,在找不到他的蹤跡的情形下,薛統的後招還是在蕭烨身上,他會想方設法的利用蕭烨逼他現身。
離了梁都,蕭烨的生死再與梁國無關,晉國也不能說梁國無信。
為避免麻煩,他暫時還不想和薛統正面對上。
薛統還有別的用處,他也不想直接結束了他的性命。
至于晉國使團,與他何幹?
更何況,能被晉文公擺在明處的人,八成也不是心向晉國的。
在離晉國使團有不短的距離後,陸珩逐漸放緩了前行的速度。
他也不着急帶着蕭烨返回晉國,不朝晉國的方向走,而是将紀知年贈予他的地圖丢給蕭烨,讓他用最短的時間策劃出一條最合适的回到晉都的路線。
在梁國做質子的這些年裏,蕭烨在母親安排的人的護佑下也看了很多書,也知道江河浩瀚,山川極廣。但畢竟沒有親眼見過,單是用腦子想,是想象不出書卷中所描繪的波瀾壯闊的。
此時此刻,他幾乎是目不轉睛的盯着在他手上徐徐展開的布帛,心中更是升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雄心壯志來。
他看到禁锢他将近二十年,埋葬了他所有親近的人性命的梁國都城,還不及他掌心大。
往日好似望不到盡頭的質子府高牆,在布帛中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據他所知,這布帛上所繪制的,不過是這中原的冰山一角。
蕭烨心底的震撼難以言述,他忍不住拽緊布帛,目光緩緩在上面移動。
他以前聽人說過,山河社稷圖,是當世權者畢生所求的物件。
山河繪制點,金戈鐵馬處,只要有能力占據,就是理所當然的王者。
蕭烨側頭凝望着陸珩,問道:“師兄,這是傳聞中山河社稷圖嗎?”
陸珩雙手環胸,斜靠着一棵歪了脖子的樹幹,他半眯着狹長雙眸,唇角噙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頗為恣意灑脫。
“不過是簡易描畫了梁國周邊山川河流分布的布帛,算什麽山河社稷圖?”陸珩垂眸低笑,言語中蘊着深長意味:“山河社稷圖,哪是這般容易得到的?”
山河社稷圖,那是要用無數鮮血凝成的血墨才能繪制的!
陸珩所在的位置,光影斑駁,樹葉婆娑,襯得他整個人都有幾分虛幻,就像來去無蹤的風,找不到來源,也尋不見去向,更不會永遠都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蕭烨驀地有些慌張,他急于想說點或者做點什麽來留住陸珩這股風,他來不及細想,開口就道:“師兄,我會贈你一幅山河社稷圖。”
陸珩用黝黑的瞳孔深望着蕭烨,他也沒有拒絕蕭烨,精致的唇角略微上揚,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弧度:“好啊,那我等着。”
蕭烨沒看懂陸珩的表情,但他下意識的覺得冷,不是北風帶來的寒意,而是從心底竄出來的,深入骨髓的冷。
陸珩把地圖給了蕭烨後就沒有再多管,他改變主意了,原想着是把他帶回晉都再交由人教導,現在他卻想知道他的潛力有多大,是否能撐起一幅山河社稷圖。
蕭烨有些三腳貓功夫,對付尋常的山林野獸不在話下,等他策劃路線實在無趣,陸珩便随□□代了他幾句,反身鑽進了山林。
以前在修真界四處游歷時,他就喜歡在百無聊賴時到處尋找秘境寶物,或是修者前輩遺留的傳承,或許寶物和傳承都對他無用,可在打發漫長且無聊的時間上卻是極有用處。
陸珩不急不緩的在林子裏轉悠着,偶爾撿幾顆石子彈向有小動靜的地方。
等他出林子時,手中拎着五六只野味,每只看起來都很是肥美。
見蕭烨還蹲在地上用樹枝認真籌劃路線,陸珩走近看了一會兒,心想道運好像也不是随随便便選的人,就心性和頭腦而言,蕭烨确實還是不錯的。
荒了二十年卻未全廢,心性堅韌,頭腦精明。
若給他成長的空間,他也許會比這世間絕大多數的王侯更為出衆。
蕭烨策劃出的三條路線,其中兩條是他已經選過的,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帶着蕭烨選定其中一條作為回程的路,另外一條用來當做回禮送給薛統,如果薛統追來的話。
他性子懶,不喜歡各種陰謀詭計,可被人欺到頭上而無所作為也不合他脾性,所以借力打力再合适不過。
留着薛統的性命,任他折騰,也是同樣的道理。
憑着以往的經驗,陸珩很快就在林子裏找到了幹淨的水,他動作麻利的給野物放血去皮除內腑,如行雲流水,半點無阻礙,明明是血腥的行為,竟硬是叫他做出了幾分美感來。
作為修真界少有人能出他左右天才,陸珩不足雙十便已辟谷,他卻烤得一手好肉,究其原因,還是與他四處行走有關。早年時候他也習慣在芥子中放幾個傀儡,後來覺得傀儡着實無趣,就給扔了。
烤肉和下棋不同,肉烤得多了,自然就能摸索出火候來,把肉烤得外焦裏嫩,鮮嫩可口,又香氣四溢。
至于下棋,不提也罷,該是與天賦有關。
肉還沒烤好,蕭烨就順着味找過來了,他目不斜視的盯着火堆上的烤肉,唇瓣使勁抿着,清隽秀美的臉上寫滿了渴望。
陸珩在已經烤好的野兔上撕下一條腿遞給蕭烨,好笑道:“吃罷!”
蕭烨擡眸看着陸珩,最終還是沒有控制住腹中饞欲,低頭飛快的吃起烤肉來。
烤肉的表皮金黃油亮,滋味鮮香,不膩不腥,軟嫩可口。
他幾乎是狼吞虎咽的吃下的,待回過神來,手中只餘幾根不完整的骨頭。
他有點臉紅,卻無法辯駁,他的吃相的确難看。
對在梁都為質的他來說,活着已是千難萬險,哪有資格去想是不是活得好。
肉對他而言,就是知其香而難知其味。
蕭烨想,這塊不是施舍也不帶羞辱的肉的味道,他大概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為了轉移注意力,蕭烨在陸珩身側的位置上坐定,拿出被他仔細收好的布帛攤,說道:“師兄,你讓我策劃回晉路線,我籌劃好了。”
陸珩眉梢微挑,手上烤肉的動作卻未遲疑:“說來聽聽。”
蕭烨深吸了口氣,抑制住過分急促的心跳,盡量用平穩的語氣開口:“我籌劃的路線,是避開晉國與梁國相接的平陽城,經趙國躍城繞回晉國,或者先到韓越城再走轉走水路,返回晉都。”
陸珩手中烤肉散發出的香味越發濃郁撲鼻,他撕下一點嘗了味道,颔首道:“理由呢?”
蕭烨見好不容易集中的精力又要被轉移,連忙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試圖讓自己從食物的誘惑裏脫身,直到他聽到一道和煦幹淨的聲音:“不吃嗎?”
蕭烨重新睜開雙眼,就看到他面前橫着一只烤雞,是陸珩遞給他的。
他下意識的接過,發怔的看向陸珩。
他被動接受過很多東西,大部分都是用來羞辱他的!
比如衣物,是被人剪壞的。
比如吃食,是被人倒在地上的。
比如住處,是被人羁押的。
比如出行,是被人監視着的。
就連性命,也是被人施舍的。
母親要他活下去,他就拼命的活下去,哪怕活得豬狗不如。
幼時的記憶大多都模糊了,卻也有一些事像是刻在腦海中,不管過去多少時間,想忘也忘不了。
他記憶中也有半只烤雞,半只讓現在想起來都還恍然如昨的烤雞。
當時他還年幼,患了重病,迷糊中念叨了幾句,照顧他的阿嬸就不管不顧的跑出質子府,去給他找了半只烤雞。
後來他的病好了,卻再也沒有見過阿嬸。
烤雞的味道他早就不記得了,但那件事給他的教訓,他從不敢忘。
從那以後,他把所有的想要的都深埋在心底,因為他知道了,他想要的,會害了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