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沈漢的出場像是雷雨中雲幕大開,他從天而降。這濃墨重彩的登場卻讓莊烨僵立着,連頭都擡不起來,像被狂風暴雨從頭淋透。

他嘴唇開合,“……您怎麽會……和戍衛團衛兵隊一起巡城?”

不待沈漢回答,沈霄如鷹隼的雙眼盯着他嗤笑,“怎麽,我邀請我的弟弟巡城,還要向閣下報告?”

“哥。”沈漢驅馬擋在他和失魂落魄的莊烨之間。

“小王八蛋。”

“你只比我大一歲。”

目光對上幾個來回,沈霄勒馬掉頭,“這周我回家吃飯,你也老實回來,媽想我們了。”就此揚長而去。

其餘的衛兵趕上他,蹄聲像近處的雷打過又有一陣雷聲在別處響起,轉瞬之間飒沓之聲已經遠去。

天街縱馬——沈漢看他披風猶如羽翼,在夜色中迅速揚撒開,竟不由得想到這四個字。他的哥哥或許是整個新都軍人裏最桀骜不馴恣意飛揚的,與他血脈相連,骨肉至親,讓自己時常有種與有榮焉的驕傲。

然後他轉向莊烨,小天鵝像被一場從天而降的暴雨打濕了羽毛,澆得瑟瑟發抖。

沈漢希望自己的言語和行為能溫暖他,“讓我搭你一程?”

他朝莊烨伸出手。

衛兵隊離開,沒有防風火炬照明,他們被夜色包裹。莊烨定定看着他的手,終于握住,借力一躍,騎到馬背上。

巡城衛兵的坐騎都是經過特殊改良的成年駿馬,體型比其他大型馬大一半,負重能力極強。莊烨坐在沈漢身後,六神無主,仍強迫自己表示禮貌,“謝謝您……”

在我面前,你不必勉強自己。沈漢想如此說,卻不能說。唯有感覺莊烨的體溫貼在身後,讓他知曉至少小天鵝此時不冷。

那麽最後,還有一場小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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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小跑掠過“涅槃”,莊烨一定會向那露出的半扇窗投去一瞥。

以他的目力,他會看見煙花似的燈光裏,“啓明”背對他坐在窗邊。那實際上是個發型身材都與沈漢相似的衛兵,穿着沈漢的外套,接到指示戴上黑色面具到這個地方喝一杯。

莊烨的心在胸腔裏凍成冰塊,心髒被凍結的痛原來是這樣。他該跳下馬去見“啓明”,至少讓他轉頭最後看自己一次,但他不能下馬。只能靜靜地坐在馬背上,在街燈下冷風中,人們樂得忘形的雜音中,與第一個他曾這樣親密,讓他懵懂心動的人從此陌路,身影都不交疊最後一次。

他握緊自己的手,直到指尖發白。

兩人一同到中央艦站,交托巡城的馬匹,沈漢穿戍衛軍團制服搭乘飛艦。

莊烨恢複平靜,即使他掌心裏還有深深的指甲印,“艦隊長臨時召開會議,是因為一封來函。應該算是四封來函,南北軍部、外交部、桂冠宮同時接到來函,半個月後的和平晚宴,帝國那一側坐首席的會是,”他在此停頓,那是位非常重量級的人物,“帝國的那位公爵。柏麗宛榭宮特別指明,那位公爵要求參觀‘最靠近聯邦心髒的軍事基地’,也就是——第九基地。”

桂冠宮是聯邦的總統官邸,而柏麗宛榭宮是帝國執政者,皇帝的居處。

兩座宮名微妙相似,桂冠是勝者的榮耀,而柏麗宛榭意為“壯觀的征服”,意譯過來該是“征服者的宮殿”。

帝國如今瑞納迪王朝的開國之君愛德文一世稱號就是“征服者”,但經歷六位皇帝之後,帝國失去了大片殖民地——那些殖民地獨立成為聯邦——也失去了最後一位直系男性繼承人,三十二歲就死了,估計以後會被聯邦民衆私下叫作短命鬼的愛德文二世。

“那位公爵”是短命鬼皇帝愛德文二世的親密表兄倫諾克斯公爵,皇帝的表兄弟太多了不稀罕,他的身份卻獨一無二,帝國有幾位公爵,只有他可以用“那位公爵”稱呼。他同時身兼兩職:備受信賴的顧問和深得敬仰的元帥。

意思是這位公爵大人和所有貴族那樣,按帝國的血統論劃分,無論算父系還是母系他都有皇室血統,天然就高高在上不說,他擁有極大的政治力量,還很有軍事威信。

“這真是太榮幸了,太榮幸了……也太具有挑戰了……”圓形的圍繞聯邦旗幟的小會議廳裏,吳少将揪着頭發語無倫次。

如果倫諾克斯公爵僅僅是一個已經在柏麗宛榭宮的紫室裏咽氣的皇帝的近臣,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死了,他也不再炙手可熱,吳少将不至于這麽絕望。

四個月前,愛德文二世駕崩之後,關注帝國政治的人到今天早已有共識:瑞納迪王朝已經沒有其他男嗣,在繼承隊列裏排第一的,是個十四歲的女孩。

“究竟為什麽……這位公爵會和他們未來的女皇結婚?”吳少将苦着臉問沈漢,“她不是才十四歲,哪怕按帝國的法律,也沒到結婚年齡嘛……”

那位公爵還沒來參觀,問題已經出現一大堆:帝國和聯邦關系微妙,他們作為軍方人士,要怎麽稱呼那位公爵,怎麽迎接,按怎樣的規格?聯邦建立以來的歷史上,還完全沒有迎接關系複雜的國家的執政官未來丈夫的規格先例可以參考呀!

作為小會議廳裏唯一一個出生在帝國的人,沈漢有義務解釋,雖然他不想解釋,甚至不想想起在帝國的日子。

這種痛苦沒有表現在外,他笑了笑,“皇室不是平民,不遵守《大憲法》而遵守《皇室法典》,所以帝國憲法規定的公民結婚年齡和她無關。帝國的上一個女皇在近兩百年前了,女皇執政不被信任,柏麗宛榭宮為女皇找的借口是她已經結婚,可以與丈夫一同治理國家。這條規定寫入皇室法典,就變成女皇登基前必須完婚。因為兩百年來沒有出現第二個女皇,沒人想起去改這條規定,直到今天,到要用時才發現居然有這麽條東西。”

帝國的《大憲法》将最低結婚年齡定為十六歲,但未來女皇為了登基必須在十四歲完婚。

“皇帝不被憲法約束,也不被憲法保護。”莊烨此時才回過神來,這算不算諷刺,帝國最有特權的人,也得嘗一口這個特權制度釀出苦酒的滋味?

他的語氣裏有隐藏的澀意,帝國的女皇,那個十四歲的女孩,沒想到會被推上皇位,做她不得不做的事,就像莊烨不得不做他該做的事。“但那是她的責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沈漢面不改色,轉向吳少将,“我相信莊上校像我一樣,很樂意在這件事上為您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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