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而此時在新都內,軍靴碰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響徹北方軍部翼廊。
比夜色更漆黑的披風揚起,沈霄站在兩扇高達天花板的胡桃木雕花木門前,門裏就是衛将軍的辦公室。
他敲在厚重的門上,聽見回應,握住金屬扶手推開門。
他不含感情地敬禮,“屬下來向您請罪。”
衛敏存從桌上的公務文書裏擡眼,即使年滿四十,也仍然容貌出衆。年輕男子容貌出衆是可以具象化的,沈霄曾收到貴婦名媛們的贊譽,“他的目光多麽銳利,是雪中抽出的劍,可以輕易穿透我如冰封城堡一般的心髒”。
而衛敏存出衆之處實在令人難以描繪,猶如一潭靜水,眉眼之間有種東西,叫人又畏又愛。沈霄定定地看向他。十五年前,聯邦和帝國還在戰争中,軍校裏第一次相見。年輕氣盛的軍校生趁着天黑違紀,翻牆出去買酒,跳向樹叢時本能感覺危險,手臂汗毛倒立,反應不及時,落地時腳踝劇痛,硬着頭皮看見沒穿制服,只穿着一件白色軍裝襯衫的人。
對方第一反應是仰頭掃視牆上的防護網,防護網開着,沒錯,沈霄是越過防護網翻的牆。他注意到對方長得……非常好看,腰細腿長,沒有佩戴軍銜,年紀大約三十出頭,既不訓斥也不發怒,一副事不關己的鎮定從容。是軍校新來的老師,沈霄很快下結論,估計是有個神通廣大的爹的那種,剛開戰就把兒子送軍校任職,免得上前線子彈不長眼,安安穩穩清清貴貴在軍校教書育人攢資歷。
這種大家公子才不會關注違紀學生,沈霄把手裏的酒塞給他兩瓶,“通融通融,三七分?”
對方不說話,表情意味深長。
沈霄一狠心,再加兩瓶,“四六?”
對方終于勞動尊手,一只修長白皙,養尊處優,指甲都修剪得恰到好處的手,用兩根手指提起一瓶。事情解決,撞見的人變成同謀,沈霄嚣張地咬掉一個瓶蓋,仰頸幹掉半瓶,在熄燈前拔腿跑回宿舍。
他沒看見,那個男人在他背後,終于舒展眉頭,露出半年來的第一個笑。
那時候還在軍校度日的沈霄有太多沒想到的事,他只是在半夜和同宿舍的學生縱飲夜聊時,情不自禁回憶那一幕:那個男人給他的印象很奇怪,不是多好看,不是多動人,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那一夜見到他時,月白風清。
第二天早上,在校長戴将軍的講話上,沈霄低低罵出聲來。
那個男人不是什麽新來的老師,而是仕途不順,被下放到軍校當副校長的衛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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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下風頭老實做人,還是不到半天就被衛副校長宣召。
“您要處分我嗎?最好快點,我戰史課再遲到考勤分要被扣成負的了——您幹什麽!”
那位副校長踢他的腳踝,劇痛難當,沈霄震驚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衛副校長悠然把他扔去校醫院。
沈霄戰史課的考勤分沒有被扣成負分,反而加了十分。因為他從醫院回來,就當上了助教。
衛敏存,衛副校長是他的新任戰史課老師。
而如今,多少年過去,衛敏存仍舊月白風清,他們間卻早已不似當初。
“你有什麽罪?”
“屬下私邀第九基地監察官加入戍衛團騎兵隊巡城,有違軍紀,請将軍處分。”
衛敏存閉上眼,面上顯出疲憊,“每次到你該晉升的時候,你總要争着背幾個處分。沒有處分,你都要自己抗命違紀,弄幾個處分出來。你就那麽看不上我搭給你的晉身臺階?”
沈霄根本不回應,“請将軍處分屬下。”
“好。”衛敏存也恢複那張波瀾不驚的臉,方才的疲憊一掃而空,又是那個運籌帷幄的總指揮,“留職查看,戍衛軍團你不必管了,安心當好你的侍從長官。”
哪怕他每天坐在會客廳裏打游戲,衛敏存也要他每天黎明來這裏報道,自己不離開辦公室他就必須在這裏守衛。
沈霄針鋒相對,“那麽屬下申請明天休事假。”
“理由。”
沈霄直白地盯着他,“去探望我的合法丈夫。”
“合法丈夫”四個字像是紮進衛敏存耳膜的一根鋼針,他們彼此折磨。刷刷地簽字聲裏,衛敏存淡淡道,“不批準。”
這兩人僵持片刻,沈霄半句話不說,“咔”并攏雙腿敬禮,轉身離去。
衛敏存手中握的筆停住,筆尖幾乎被摁斷,在紙上洇出一片墨跡。“你有多少年沒叫過我老師了?”
這個問題像一片雪花無聲墜地,激不起一個答案的聲響。
沈霄面對衛敏存,深邃鋒利的眼裏卻沒有那位衛将軍,退到門外,帶上扶手。
而這天晚上,沈漢端着熱茶,靠在樓下的沙發。
不僅基地,對桂冠宮和外交部而言,今夜也是個不眠之夜。
即将與年幼的帝國未來女皇結合,成為帝國實際掌權者的倫諾克斯公爵來訪。
聯邦和帝國的戰争才正式結束五年,正面戰場上不再屍骨成堆,但情報戰還打得暗流湧動。公爵的到來會為和平打下更穩固的根基,還是一個風雨飄搖的預兆?
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無論活在聯邦還是帝國,苦苦支撐着見到一場戰争的終結,難道就如此不幸,會再見證一場曠日持久戰争的開端?
帝國皇室的到訪也會揭開他試圖淡忘的記憶。他的出身……
他們兄弟出生在帝國,七歲時被母親帶着逃到聯邦,這不是秘密。但很少人知道,他們在帝國時的身份不是平民,而是貴族的奴仆。
他們的母親是男爵家管餐桌的女仆,沈漢和沈霄不知道生父是誰——也許是男爵,也許是管家——甚至不知道他們的生父是不是同一個。
沈漢沒問過他哥怎麽想,兄弟兩不讨論在帝國時的事,作為女仆的私生子活在男爵家的下人中。來到聯邦像是得到新生,但現在,前世的陰影跟上來追魂索命。
沈漢按着額頭兩側,上樓開行李箱,從幾套制服和常服底下拿出藏匿的酒瓶。
他不像沈霄一樣喜歡酒,但偶爾需要一點東西緩解痛苦。高度數的烈酒倒進熱茶裏,酒精味和茶味混合的苦澀氣息盤旋彌漫。他坐在床邊,大口喝下,溫熱的液體刺激食道。
透過窗戶,隔壁的窗裏也亮着燈光。莊烨還沒睡,那只小天鵝心情如何,今晚他睡得着嗎?真是抱歉,我帶給你了心痛和酸楚。
沈漢嘴唇向上拉,卻實在笑不起來。這個高大的男人疲倦地把那杯酒精含量很高的茶放在床頭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