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錢寧上尉走向醫療長廊,齊耳卷發早已理整齊,快速行走之間黑色軍裝呢料貼合纖長的手臂和小腿,在離莊上校幾十米處停下。姣好的眉皺起,軍靴正要調轉方向繞開。
但是莊烨孤獨地坐在長椅上,平時是禮貌溫文的漂亮年輕人,現在卻失落迷茫,像只迷了路羽毛又被雨淋濕,要把長脖子縮到翅膀底下的白色鳥兒。
“我來看一眼莫少校。”錢寧冷淡直白,“他向我學了一句話才被揍那麽慘,我對他有某種道義上的責任。”
“啊,錢上尉。”莊烨朝她點頭招呼,在她轉身時如夢初醒,霍地站起,“如果冒犯了你我先道歉,但我記得,你也是帝國來的嗎?”
女上尉的眼光瞬間如堅冰凍起,“我在帝國是平民裏最窮的那種,家裏養不起奴隸,您要是關心奴隸在帝國的生活,我沒有可以提供的信息。”
“不,你誤會了。”莊烨望着她,“我剛才的一句話說錯了,我知道傷了人,卻不知道傷人的點在哪裏。我……很抱歉我從沒了解過從帝國到聯邦的新公民的生活。”
錢寧眼中的冰淩融化,粉色薄唇抿了一抿。
莊烨将那句話複述,她不無諷刺地正視他,“請允許我打個比方,要是有人誇我,‘你一點也不像女人’,會讓我非常憤怒。我在軍校拼命地争取名次,是為了向所有人證明女人的頑強,而這麽說的人卻把我開除出女人的身份,徹底否定我的性別,還把這種否定當成對我的誇獎。”
莊烨呼吸困難,直挺挺地僵在當場。
——他想安慰他敬仰在意的人,卻對那個人說“你身上沒有一點下等人的習性”。
從出生起他和沈漢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的人生和沈漢的人生像兩條一開始相差十萬八千裏的星軌,暫時在九號基地相交。
痛苦熱烈的感情像一道火焰順着咽喉上騰,莊烨不曾留意錢寧離開。
纖弱的年輕人在暮光中站成雕像,終于匆匆拔腿離開,沖向宿舍小樓。
自己時常看着的那一棟窗戶暗沉沉的,像毫無波瀾的湖水,以往該是一片昏黃溫暖的燈光。莊烨洩了氣,倒退幾步,往自己的宿舍走,推開門,靜靜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
胸口的火焰仿佛被那窗口冷水般的黑暗潑滅,但一坐進柔軟的沙發裏又熊熊燃燒,烤焦了血肉。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哪來的精神,起身向外跑去。
一路與幾個高層軍官擦肩,最後來到一間更大的類似別墅的小樓前。莊烨深呼吸,理了理頭發和領口,走上臺階按下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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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打開,現出吳少将驚詫的臉。他戴着眼鏡,手上還拿着一份今早的《新都時報》。
“哎呀,莊上校!”那張臉泛出濃濃的關切之情,“傷口處理過啦,怎麽不好好休息?”
莊烨維持禮貌,“我還好,謝謝您的關懷。我來是想問,監察官不在嗎?”
“……沈準将嘛,”吳少将搖頭,含糊道,“帝國使館要辦那個授勳典禮,就在兩天後。他請了半天事假,我幹脆讓他多休一天。免得他留在基地尴尬,我們見了他也尴尬。”
莊烨的心沉下去,吳少将卻來了興致,熱情迎他進門,好一番贊賞和鼓勵,最後意味深長地湊近,“副總統臨走也說,你表現得真好。莊總指揮虎父無犬子啊。”
莊烨猛一回神,“什麽?不,我沒有——”
我沒有刻意表現,我寧願出醜的是我。
吳少将看他情急分辨,不贊同地諄諄教誨,“年輕人,能表現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踩下沈準将,才顯得出你的能力。”
飄在碧茵河上的夜色如輕紗,腳步聲很輕,沈漢插着褲袋走到家門前。
一扇簡樸的木門沒關嚴,他敲了敲,一邊叫着媽媽一邊推門進去,水槽裏仍舊堆着咖啡杯。
這回書房裏有人,他的媽媽端着咖啡從一沓厚厚的文件裏擡頭,有些發胖的四十七歲中年女人,随意挽着頭發,額頭飽滿,鼻梁高挺,看得出年輕的美貌,卻疏于保養,皮膚上已經浮起細紋,這兩個部位的皮膚在燈光下泛着油光。
已經長得高大的兒子靠着門框問,“又要熬夜?”
沈麗嗯嗯兩聲,把咖啡杯送到嘴邊,吃了一驚,杯裏漆黑的清咖早就見底。她嘆口氣,随即又低低埋頭進桌上攤開的案件文書裏,“我吃了面包,冰箱裏還剩有,你要是餓就先吃一些。要是不餓,待會你哥哥會帶別的吃的回來。”
沈漢為她掩上門,在應該是沙發的地方清開那些文件,整出一塊能坐人的地方,像一座雄偉高山崩倒那樣坐下。
這個疲憊的男人看向燒水壺,又向後靠進沙發,不動彈一分一寸,直到下一陣敲門聲傳來。
沈霄推門進來,居高臨下,在夜晚有種類似雷雨的迫人氣勢,銳利的眼睛打量室內,把兩個紙袋扔進沈漢懷裏。小紙袋裏是一長條烤雞肉三明治,大紙袋裏的紅蘋果迅速滾出三個,沈漢撿回前兩個,把紙袋放好,順便抓住最後那個蘋果咬一口,蘋果瞬間消失三分之一。
“怎麽總是蘋果。”
“有得吃還不閉嘴。”沈霄瞟一眼書房,令人畏懼的侍從長官壓低聲,“別吃媽放在冰箱裏的面包,天知道她放了多久。”
這兩個沙發擠不下的成年男人像青少年一樣對背後議論媽媽而不安,沈霄招呼,“過來。”一把扯沈漢進他們的房間。
狹小的房間一下子更擁擠,伸手伸腿都能碰壁,兩兄弟索性坐在地上。
“你聽說了吧?那個授勳。”沈漢問。
沈霄停頓片刻,作為衛将軍的侍衛長官他當然一發生就得到消息,這也是他今晚回家的原因。
沈霄冷峻的表情軟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請衛将軍——”
“不用。”沈漢笑,“這個職位是我自己要的,他說清楚了沒人幫我。我也不想要人插手。”
兩人沉默地背靠床沿坐在地上,沈霄從口袋裏掏出扁長錫瓶裝的酒搖搖,“要嗎?”
平常就算了,但是現在,沈漢接過瓶子,辛辣的酒精沖進咽喉,“感覺不錯。”
沈霄喜歡烈酒,他哥哥喜歡酷烈的東西,烈酒,烈馬,感情上也酷烈決絕。沈漢冷酷地評價自己,有時候拖泥帶水,感情用事,所以加倍向往沈霄的酷烈決絕。
酒精進入血液就像柴油倒入機器,帶來一陣放松的暈眩。一些原本不能出口的話有了酒精也可以脫出牙關,沈漢像想起一個笑話,“哥,我變得敏感了,今天聽到一個人贊美我一點也不像奴隸出身,我……憤怒又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