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漢迷惑,“為什麽我是我們家最在乎‘奴隸出身’這件事的人?”

“你有理由是。”沈霄的聲音依舊鋒利得像刀,但酒精的澀味滲了出來,“帝國那些雜種居然敢污蔑你盜竊。你有理由不願再回想那些日子。”

“男爵夫人還沒來得及叫人拷問我或者把我賣掉,就找回了她的耳環。他們只把我關了兩天不給飯吃而已。”

沈霄冷哼,“再在這件事上客觀替他們說話,我會揍你。”

沈漢不由一笑,七歲的小孩可以威脅六歲的小孩,但是他們都三十歲了,沈霄的優勢蕩然無存。沈漢很識相地沒說誰揍誰還不知道呢,密布花紋的銀色酒瓶又被塞到他手裏。

“……我很高興你感到痛苦。”酒才入口,就聽見沈霄說。

沈漢瞥他,“那我們真要打一架了。”

下一秒就被沈霄摟住,他早就不習慣像小男孩一樣和哥哥依偎在一起,沈霄的動作也有些生硬。

“我的弟弟太聰明,我們的生活開端就太艱難,所以他學會把自己包在繭裏。他展示在人前的進退自如圓滑世故就是他的繭,我很心痛,他的聰明才智把他和他周圍的人隔絕開來。”

沈漢像被揭了一層皮,笑容愣住,臉上表情空白,只有他哥會不近人情地把他這層外皮血淋淋地撕下來,他在那一剎那被迫面對自己。

還是二十多年前,狹小房間的黑暗裏,一個抱着膝蓋畏懼得渾身顫抖的小孩。

如果他在夢裏不慎推開這扇門,看見從前的自己,頭皮發麻只想拔腿就跑。太狼狽的過往,人人都想逃開。

他全身僵硬,陷在那件事裏,不想想起卻在沈霄灼灼逼視的目光下必須想起。沈漢突然又笑了一下,籲氣靠着床沿,面向天花板,“哥,但是我早就不知道該怎麽用真面目和人相處了。”

“那些話從一個你在乎的人嘴裏說出來才會讓你憤怒受傷,否則都是放屁。”沈霄臉上還是那種被血淬煉過無數次的震懾人的神色,摟着弟弟簡短地說。

我在乎小天鵝?我當然在乎,但有那麽在乎?

沈漢反手摟住沈霄,成年的兩兄弟肩膀靠着肩膀,一個不慎把酒瓶碰翻,沈漢眼疾手快抓住,酒液也灑了出來,味道立刻彌漫在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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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該知道我們在這喝酒了。”沈漢像被抓了個現行,卻還放松躺下。

沈霄也向門口瞟去。

他們媽媽敲了敲門,得到回應,門開了,顯出一張同樣疲憊的中年女人的臉,鼻梁兩端還留有清晰的眼鏡腳架印。

沈麗手上端着咖啡杯擠進來,杯子空了一半,看一眼兩個兒子,嘆口氣,“分我一點。”

沈霄抓着酒瓶,烈酒咕嚕咕嚕倒進咖啡裏。她搖晃兩下,也握着白瓷杯坐在地上。

“是您的案子不順利?”沈漢問。

她想起這一路多麽艱難走來,露出一個複雜的笑,“我是個律師。”

她臉上是回憶的神色,“二十五歲帶你們逃到聯邦,打工存錢,三十三歲考進法學院,三十六歲完成學業,通過司法考試,進入法庭實習,成為地區法庭年紀最大的新人,然後成為首席公設辯護人。我總說,‘三十三開始還不晚’‘三十六開始還不晚’,人生裏任何一天開始都不晚。但開始做法律援助,尤其是成為首席公設辯護人以後,越來越多次,我覺得有些事我開始做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我開始為一些人尋求公正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媽,您已經做得夠多。”還是沈漢說,他握住她的手,“您敗訴了?”

“我八年前敗訴了。”沈麗顯然有良好的記憶力,“當事人承擔不起律師費,所以作為公設辯護人,我被指派為他的辯護律師。當事人拒絕接受認罪協議,說他沒有殺人,堅持要上法庭,結果在缺乏關鍵性證據的情況下被陪審團定罪。過失殺人,二十年刑期。就在昨天,一個剛被捕的殺人犯供認罪行,有一項完全符合八年前當事人的案件。根據供認甚至找到了當時受害者的手表……”

她另一只手用力按着眉心,“一個無辜的人被誤判,入獄八年。他會被立刻釋放,我也會為他申請聯邦賠償,但已經晚了。我今天白天去了一趟新都監獄,他在刑期內……被傳染上不可治愈的疾病。”

很有可能是因為被強奸而傳染,沈漢和沈霄都沉默。沈麗語氣裏帶着苦澀的自責,“如果我當年能多替他做一個血液飛濺軌跡分析,也許就能證明他的無辜。”

“……公設辯護辦公室全靠政府撥款,您就是不要工資,也沒錢替所有當事人請專家做測試。”沈霄一針見血。

沈麗也只能笑嘆,把手上混酒的咖啡喝完,又抖擻精神站起來,“所以我只允許自己想這件事五分鐘,我手上現在就有二十個案子,明天還要九個案子要開庭。你們明天要回去,不管有什麽事,回家了今晚都早點睡,好好睡。”

沈麗十年如一日睡五個小時起床,光線模糊能看清天花板。她深呼吸,爬起床,套上毛衣,端起咖啡杯推開木門,客廳整齊得讓她驚訝,沈漢抱起一沓書回頭。

“沈霄兩個小時前有事回軍部了,我睡不着,收拾了一下你的書。”

這個對家務事心不在焉的中年女人就像猛一下被通了電,情急得每根頭發都扯起,如臨大敵地搶到書架前,“你不會……”

沈漢給她按肩膀,手掌用力按壓着低頭太久緊繃的肌肉,“媽,沒弄亂您的書。按法系分大類,部門法分小類,同一類裏按您翻書的頻率擺放,翻得最多的放在桌上,新買的擺在櫃子上,舊書又翻得少的收在抽屜裏。”

他一邊說,沈麗一邊放松,總算把那口氣喘平,反過去拍拍兒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謝謝。”

這是他的媽媽,不介意自己穿小碼還是大碼套裝,不介意自己的皮膚能如二十歲還是已經像五十歲。追逐着她的事業,她的理想。沈漢一笑,拎起外套,開門時還回頭囑咐,“媽,冰箱裏有沈霄留的三明治,吃了早餐再出庭。”

“要是在九號基地工作壓力太大,撐不下去就退役回家吧。”

在關門前的一剎那,沈漢聽見他媽媽輕快卻堅決的聲音。即将關上的門停住,已經高大得要低頭才能出門框的男人也愣住。

沈麗穿着舊毛衣,頭發亂糟糟地朝自己的小兒子微笑,“你從來沒想過當個軍人,去軍校是為了你哥。我的兒子已經為聯邦盡職盡責過了,有權按自己的心意生活。雖然我沒存下什麽錢,但是我的工資還能養你一陣子,所以哪怕你沒存錢也好,沒有津貼也好,要是你的工作讓你太痛苦,就回家,我們總能找到你下一步想做的事。”

沈漢要感謝天色晦暗,他很多年沒這麽鼻酸眼熱。他下意識問,“您不認為我的逃避是一種軟弱?”

“……我們一家人的經歷讓家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沈麗一開始難以啓齒,逐漸恢複一貫的堅強,“我……這些年都無法和任何一個男人建立親密關系,你哥厭惡玩弄權力和政治手段的人,你有想回避的事又怎麽樣?我們是人,經歷過磨難和挫折,當然各自有各自的軟弱和恐懼。這很讓人覺得羞恥,卻正好是最不該羞恥的。”

“媽。”沈漢叫了一聲,太多感情混在心頭,再說不出多餘的話。

這對母子在淩晨時分,半明半暗的天光下,隔着打開的門相對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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