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趁門沒合上,莊烨大踏步跟随他進入。好在他也一身軍裝,倒是無人阻攔。
館內陳設華貴,牆上挂着大幅名畫真跡,莊烨無暇顧及,只跟着沈漢,眼前是他的背脊,目不斜視。小禮堂的門随之被推開,地面鋪着猩紅地毯,臺上已被鮮花裝點完畢,天鵝絨幕上是絲綢的安格洛洲旗幟與紫底的惠靈特家徽。
各個方位的攝影機和轉播機各就各位,擴音裝置安插妥當,試過音,戴着耳機與話筒的攝錄人員如臨大敵。莊烨的心沉了下去,目光下意識尋求與沈漢對視,卻見沈漢面沉如水,看着得意的惠靈特伯爵。
惠靈特伯爵此番志得意滿,真是盛裝出席。一洲總督的深藍色長袍上披着白色貂皮綴成的鬥篷,在這滿目猩紅之中,金發燦爛如黃金,一個侍從捧起托盤,盤中赫然是一枚水晶中夾金箔的勳章,另一個侍從捧起鋒利的銀劍。
銀劍上同樣镌有家族紋飾,惠靈特伯爵抽劍在手,“以陛下授予我的權力,以加特林家族之名,我,第七代惠靈特伯爵,授予你螢火勳章。”
劍尖在沈漢左右肩上敲過,惠靈特伯爵拿起勳章在手上把玩,顯然深恨勳章改良了,不再是別針,不能順手刺進沈漢皮肉。
那枚勳章被佩在沈漢胸前,莊烨在臺下看着,只覺一陣尖銳疼痛。
惠靈特伯爵蔚藍的眼中都是光芒,雙瞳猶如蔚藍的晶瑩玻璃容器,盛滿狂熱和自豪,在致辭環節公開說,“在帝國充當奴隸的人,可以成為聯邦的準将,這是帝國的優越的最好展示。”
“奴隸”兩個字激起無聲千重浪,鏡頭立刻切換向沈漢。這個被羞辱被注視的人居然在此時——低下頭笑了一下。
惠靈特伯爵一根從背胛到後頸的筋扯緊,不祥的預感如陰影爬上背脊。他猛然扭頭看向沈漢,見沈漢調整胸前勳章,詢問司儀,“輪到我致辭?”
司儀見機應答,“下面三分鐘是您的致辭時間。”
沈漢走上講臺,敬了個軍禮,然後露出笑容。他走路與敬禮是鐵血軍人才有的姿态,銳利精準如一架軍用機器,但帶笑掃視臺下時卻溫和可親,像燦爛陽光之下對你笑得開朗的鄰家大哥。
“我們都知道,這次典禮和這枚勳章的意圖是侮辱。而我一開始确實感到被侮辱了,不僅是我,我的家人也因為我受到侮辱。”
他的開場白震驚四座,負責轉播的工作人員慌成一團。惠靈特伯爵手掌緊握,雙目寒光閃爍,“讓他說!”
沈漢胸口一陣刺痛,撕開一塊縫合多年的傷疤,仍要表現輕松鎮定,“我出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是帝國的奴隸。”
這是他第一次在公衆場合坦言這件事,說到奴隸兩個字還會下意識抵抗。但他必須說下去,這是公布這件事的最好機會,安歌洛洲成千上萬身為奴隸的人會看到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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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不可恥,被人侮辱也不可恥。奇怪的是我們總會為不該羞恥的事羞恥,就像許多時候加害者不會感到羞恥,受害者反而深陷羞恥之中。”
不安在惠靈特伯爵心中擴散,他強撐着用酷烈的目光盯着沈漢。
自信逐漸回到沈漢身上,他笑着說,“奴隸出身給我和我的家人帶來巨大痛苦,于是我們做出了一個選擇。”
選擇逃脫,選擇藏匿,選擇遠走到邊境,選擇偷渡走出帝國來到聯邦。
帝國和聯邦的軍隊隔着國境線駐守,幾段地形複雜的關口常有人冒險偷闖。兩方駐軍都對偷渡者見怪不怪,帝國邊防軍漠然開槍掃射。聯邦邊防軍可以接受逃難的奴隸,但卻不能給難民任何炮火掩護,否則就是兩國邊防軍隊交火,狀況立即升溫。
他們向國境線逃去,帝國軍的炮彈沒有越過國境線的,一旦過了那條線,就安全了。那一刻他們只知道拼命地跑,無法去關心一起逃難的家人朋友,短短數十米沖刺,就是死到生的距離。
莊烨幾乎被震懾住地望着這一幕,聽着沈漢的聲音,出身在另一個國家的人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曾經怎樣匍匐着掙紮着去觸碰自己一出生就擁有的權利。
惠靈特伯爵臉色鐵青,“他在鼓動偷渡,立刻停止轉播!”
工作人員卻手忙腳亂,目瞪口呆,“開關在哪?……怎麽會設置在那裏!……關閉不了,遙控失靈……”
人們慌成一團,轉播還在進行,沈漢凝視鏡頭,“事實證明那是一個正确的選擇。如果留在帝國,我最多只能像今天一樣成為一個受表彰的奴隸。一個在帝國只能做奴隸的人來到聯邦可以做一個軍人,佩戴将星。惠特曼伯爵認為這象征帝國的優越性,我卻認為恰恰相反,這充分顯示帝國的奴隸制度是如何腐朽低劣。”
惠靈特伯爵再不顧及風度和儀态,向後命令,“把他拉下來!”
沈漢卻已說完最後幾句話。
“我很幸運,很多人相信‘母親是冒險的反義詞’,但我的母親早早指給她的兒子們看,自由和平等在于抗争。這抗争代價太高,有時甚至需要付出生命。但如果自由和平等對你來說比生命更重要,那麽請記住,你不是沒有選擇。”
老惠靈特伯爵指責他不了解忠誠的意義,他了解忠誠,所以拒絕為帝國獻上忠誠。他選擇了聯邦。
那一刻,莊烨陷入錯覺,恍惚在沈漢身上看見光。
轉播終于被切斷,因這十幾秒鐘惠靈特伯爵施加的壓力,在場的攝錄人員都滿頭大汗,虛脫倒地。
惠靈特伯爵藍眼睛裏燃燒火焰,幾大步跨上臺逼問,“你竟敢在帝國的授勳儀式上鼓動奴隸逃往聯邦或是發動革命!”
沈漢一笑,“我從來沒有提過‘逃往聯邦’或是‘革命’,莫非您認為帝國奴隸想得到自由和平等,只能通過這兩種方式?”
“你——大膽!”惠靈特伯爵的恨意可以沖翻禮堂,授勳的長劍被他抽出,銀亮劍尖直指沈漢,“我,要和你決鬥!”
“請您适可而止!”斬釘截鐵的一聲不來自沈漢,居然來自莊烨。年輕人攔在沈漢身前,臉色凝重,白皙的雙頰卻因怒氣浮起淡紅。
纖弱禮貌的人爆發起來更可怕,他的眼睛熠熠生輝,将周圍的人逼得心中一凜。
惠靈特伯爵嗤之以鼻,仇恨刻骨地直視沈漢,“你竟不敢接受決鬥,要躲在一個這樣的小男孩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