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莊烨眼眶酸澀,忍不住眨去眼裏的濕潤。

年輕人微微低頭,挺直背,并起雙腿,認真地坐着,沈漢卻靠向長椅靠背。

他們一前一後錯開,莊烨心頭壓着一些沉重心緒,卻因為在沈漢身旁感到安心。聽沈漢的問話打破寂靜,“很失望嗎?”

莊烨一怔,沈漢分明閉着眼。閉着眼的男人說中了他的心事,他心中一片紛亂。

“……我對自己很失望。”

“難道你對你的軍部,你的父親,甚至軍人這個職業,不失望嗎?”

“您怎麽會這樣想!我怎麽能——”

“我能理解莊總指揮。”

莊烨愣住。

“今夜主張進入軍事管制的都是北方派的人,北方派的積極應對顯得南方派過分謹慎保守,說得難聽一些,軟弱無力。但是你的父親,莊總指揮,他生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進入軍事管制’對他們那個時代的軍人來說,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那一代軍人出生在一個極度反戰的年代,從小到大聽說的是發動戰争的人多麽罪惡,無辜的人們怎麽在戰場上枉死,軍人承受民衆的懷疑和反感是理所當然。

怎麽能要求那一代軍人支持一個國家的首都,在情勢未分明的情況下直接被軍方接手?

莊烨沉默。

沈漢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對軍人這個職業失望,我曾經對這個職業失望——不在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殺人這件事,不知道你是怎樣。第一次殺人以為我會記得那個人的臉很久,甚至有一輩子的陰影,但那張臉在我記憶裏居然很快就模糊了,因為馬上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多得記不住,我唯一剩下的感情是慶幸:還好,死的不是我。”

“我真正對這個職業失望,是在安歌洛洲革命後。”

“為什麽?”莊烨說,“雖然他們的革命沒能成功,但是我們幫助他們發起革命,那一次革命是正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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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隸組成的起義軍攻破總督府,燒毀官邸。但他們沒有把武器指向貴族,反而指向平民。”沈漢停下,莊烨分辨得出,他已經無法繼續,不能再回憶下去,只能快進到結尾。這個總是鎮定自若的人失去鎮定,望着自己,“到最後,安歌洛洲高牆城堡裏的貴族們沒有一個喪命,暴亂中卻有數以千計的平民死在起義軍手裏。”

莊烨在那雙坦然的眼睛裏看見傷痛,他能想象這是怎樣的煎熬。焦躁和痛苦像冰冷的毒藥在血管裏擴散,為什麽他不知道這些?聯邦怎麽會讓民衆知道這些。如果不是聯邦輸出革命,鼓動一場不成熟的起義,起義不會變成暴動,在這場暴動裏死去的平民和那些殺死平民又被帝國軍隊殺死的起義奴隸,他們的死某種意義上是聯邦的責任,是沈漢和其他執行任務的聯邦軍人的責任。

今夜發生新都的恐怖襲擊是帝國對安歌洛洲起義的報複,兩個國家的當權者制定策略,軍人作為國家機器執行命令,但遭受折磨,承擔最慘痛後果的是兩國的平民。

莊烨模糊明白沈漢想告訴他什麽,他的家庭把他保護得太好。他不必像沈漢一樣執行這些介于黑與白間,說不上正義的任務。他的晉升之路坦蕩光明,能一直有信心自己做的是對的事,升到上校軍銜,仍懷有許多旁人看來太天真的想法。

莊烨沉思,“您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我希望你能看得更清,有更多選擇。”袒露傷口的那個沈漢徹底消失,現在莊烨面前的是平常的沈漢,“我希望你二十多歲的時候,有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沒有的那些選擇。”

沈漢站起身,對莊烨晃動儲物牌,意思是“謝謝”,他要去洗漱換衣。

莊烨坐在原位,“您的意思是,在成為軍人這件事上,您沒有選擇。”

沈漢看向樓上,沈霄隔離的房間,“我有個很會強迫人的哥哥,就像你有位很會強迫人的父親。”

沈漢走過空蕩走廊,熟練地走進醫院的更衣室。

溫熱的水從淋浴間頂沖下,他突然想到沈霄被淋消毒液是不是類似的感覺,不由得笑了。

換上備用襯衣,順便去拿了幾份報紙,頭發沒幹,就走到沈霄病房。

病房被隔出一半,沈漢背靠那面玻璃,席地而坐。沈霄的各種生命體征化成數據圖像,在他面前的屏幕上跳動。

“……誰給你帶的衣服。”通訊器沒關,沈霄定睛看他一眼。

“早上好。”沈漢悠閑地展開報紙。

要是沒有這面玻璃,兩兄弟背靠背。沈霄繼續把語言當成刀戳他,“是那個你想盡辦法留下的女上尉還是姓莊的小子。”

“血液報告回來,醫生認為你應該沒被感染。觀察幾天就能出去,你就當是放個假吧。我也能放個假,我哥又成了戰鬥英雄,上了頭版頭條,還生死未蔔,吳少将恨不得跪下求我放幾天假在醫院守着。”

“——這關系到我弟弟喜歡女人還是男人。”

沈漢看着報紙,靜下來,突然開腔,“一架‘游隼’造價多少錢?”

這回輪到沈霄不說話。

“我一直想知道,不能大量投入應用的模型,為什麽衛将軍還會讓研究所持續研發?”沈漢說,“你昨晚剛炸了一架,我發現,最荒誕的猜測可能是正确的。那一位持續研發別人駕駛不了的模型,只為了讓能駕駛的某個人開心。”

局勢徹底被翻轉,輪到沈霄一言不發。

沈漢把報紙一張張折起來,打開一個透明的翻轉抽屜。隔離室有這樣特制的抽屜,可以在隔絕任何感染物向外傳播的情況下把東西送進隔離室內。“怕你無聊,今天的報紙。我想頭條是你的英姿或者衛将軍演講的你不會有興趣,這份還有點意思。”

沈霄拉開抽屜,取出報紙。那是一份《新都郵報》,昨晚那位記者小姐供職的報紙。在其他大報贊美英雄,歌頌軍人的時候,這份小報紙的專題是《我們》。

首頁沒有沈霄,也沒有衛敏存,只有一個個慌亂的普通人。在疏散中摟住陌生人肩頭安慰的人,扶起摔倒者的警察,放棄前進蹲**搶救心疾突發的市民的醫生,禮拜堂前推開大門保護市民進去避難的神職人員……

沈漢看見沈霄的嘴角也帶上及不可見的笑,我們要保護的人民做得比我們預想得好太多。新都是聯邦的心髒,而聯邦有一顆令人吃驚的強韌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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