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漢并不了解他哥和衛将軍還有陳銳的整個故事,其中有一些最至關重要的事是摸不到脈絡的謎團。

那是沈漢不能插手的,沈霄的人生。

回基地的路上,沈漢控制不住注意力投注在這件事上。他見過的,衛敏存和他哥之間的種種。在這次沈漢自告奮勇争基地艦隊長以前,那位衛将軍就給他哥搭過三五次晉銜臺階。戰争年代算無遺策的智将儒将竟勉強不了他哥升少将,因為沈霄一旦升為少将,就絕沒有再駕駛飛艦親身搏命的道理。衛将軍想讓沈霄離開戰場,沈霄卻絕不能容忍自己離開戰場。

進到基地,沈漢才放松下來,一眼看見莫少校等在基地外,正要回個微笑,莫少校繃着小臉朝他“啪”地一敬禮,視他如無物地大步走了。

沈漢只能嘆一聲孩子大了,摸摸鼻梁,去見吳少将。

吳少将這回真是被吓得不輕,那條授職典禮上驚鴻一瞥過的手帕又派上用場,這回倒不是擦汗,而是揉額角。

“沈霄準将……身體沒有大礙吧?”

“隔離滿十五天就可以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我是做了什麽孽喲……”

沈漢見吳少将額角一塊被揉得發紅,想起他腦部腫瘤導致大腦退化,要是這種驚吓多來幾回,只怕第九基地就要提前換艦隊長了。

從艦隊長辦公室出來,已經到午休時間。他隔着人工湖旁遠遠看見莊烨,莊烨還在與人講些什麽,很是嚴肅認真,半晌察覺到他的視線,便回頭有些赧然地抿唇一笑。

說了等他,卻沒能來接他,想起來也是工作纏身。恐怖事件剛過,基地參與維穩,此時的事千頭萬緒,沈漢事件當夜負責指揮的總結報告還沒打,其他文件更是滾雪球似的積了一人多高。陪沈霄兩天,回來只怕要加班加點半周才能補上進度。

他向莊烨走去,莊烨也向他走來。

他們在湖邊走到上會和,隔着一臂之距,不緊不慢向前走。一路上有三五位低級軍官敬禮,沈漢時不時點頭示意。

直到走到僻靜處,兩人停下,莊烨轉過頭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對着沈漢。

沈漢的臉上神情鄭重,“那天晚上套你的話,對不起,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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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烨臉頰微紅,“我說了,您不用再道歉的……”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年輕人的眼睛蕩漾着心中湧出的柔軟感情,就像身邊的湖水。

“我想正式向你道歉。”沈漢溫柔得讓他不好意思。

現在還是午休時間,他們還有至少十分鐘讨論私事。莊烨輕聲,“我……和您,我們。您對我說希望我是同行者,您也……”

他知道他對沈漢的那些能讓他心髒膨脹,像熱氣球一樣向上升,一直飛到雲上的喜悅是什麽感情,也在夜裏反複深思後訝然領悟,沈漢那晚所說的,希望與他同路的意義。

“嗯。”沈漢笑着等他往下。

“我的前一段感情,”他低聲說,“我和您提過的‘啓明’,我們在一個月前結束。”

“啊。可惜。”沈漢略微心虛,好在小天鵝沉浸在敘述中,沒有察覺。

“并不可惜。”莊烨微微搖頭,“我的意思不是他不好,他很好,只是……我們的感情基于身體的契合,我不知道我們的精神是否也那樣契合。”

沈漢更是暗暗流汗,面上卻鎮定如常,“這确實是個問題。”

莊烨的神色裏掠過傷痛,然後又對他露出笑容,“我很慶幸,我和您選擇了一樣的路徑。”

這是一個生澀的含蓄的表白,但沈漢聽懂其中意思,就不會再逗弄他,不會裝作沒有聽懂。他笑起來,看了看蔚藍的沒有一絲雲的天空,“下一次和人……說這些的時候,最好不要談論前一個對象。”

莊烨卻堅定地說,“不會有下一次了。”

他想我認定了您,怎麽會有下一次對別人說這些話呢。

只是他們現在的身份和職責,不能談這些。

“您可不可以,等我?”

沈漢看見莊烨祈求的眼神,他們在考慮一樣的事,這也是沈漢想要和他說的。值得慶幸的是,他和沈漢一樣,先考慮身上的責任。

軍方這些年對軍人的性向已經态度越加寬大,從不問不說保持沉默,到可以接受軍人的同性伴侶,并讓同性配偶出現在“軍人伴侶互助社團”的宣傳廣告上。

但上下級或同僚間的私情還是被禁止。這很好理解,這是一個太特殊的職業,如果有一天上戰場,他們應該把後背,把性命互相托付。如果上下級或同僚間有私情有偏愛,別人怎麽敢連一絲懷疑也沒有地相信你不會把愛人的生命放在普通同袍之上?而生死時刻,一絲最細微,最人之常情的懷疑都是致命的。

情不能自制,但行為可以。他們久在軍方,更明白職責在先的道理和遵守規定的重要性。

現在彼此點明就可以了,不必再進一步。沈漢手插在衣袋裏,在他身邊說,“那就再過四年。”

再過四年,他們中一定至少有一個人升銜調離。一個是莊派的公子,一個是衛派的中堅力量,他們背後的人都不會讓他們長久待在同一個基地。四年後被調開,沒有上下級關系,也不是同一系統,那個時候再正式開始,光明正大。

沈漢對莊烨伸出手,經歷了那次襲擊,莊烨忽然問,“如果……四年後,剛好是下一次戰争?”

他沒有作為軍人經歷過戰争,被父母送去鄉下,卻看見過帝國轟炸的飛艦,在新聞中讀到過軍人可怕的陣亡率,甚至迎接了大哥莊澤覆蓋國旗的遺體。

沈漢親身經歷過戰争,那些年裏生死由命,每次執行任務回來,聽到熟悉的姓名,不是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簽訂合約之後軍方慶典上點算,同學同袍能留到戰後的,還不足三分之一。

他和沈霄會是今天這樣的性格,都是被戰争改變了,那樣的改變無可逆轉。他以為他的心血已經早早在戰争裏耗盡,可直到遇見莊烨,才又漸漸覺得自己可以打起精神去期盼有一天,哪怕聚少離多,分隔兩地,也能和一個人長相厮守了。

如果戰争再次到來,他模糊地覺得,他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幸運,可以幸存。長相厮守更是變成一道脆弱的沙牆,會在戰争的狂風下灰飛煙滅。

可那又怎樣。

他們早已選擇了同一條路,選擇了相同的宿命。

沈漢看着莊烨,突然一笑,說,“我一直想過,什麽算是軍人的好結局。像我夢想的那樣,拿少将級別退休金,和心愛的人從此幸福快樂地在一起嗎。其實,倒未必。再遇上戰争,最差無非是一起被發殉職撫恤金罷了。能共赴國難,也是好結局。”

莊烨心中一陣震動,一陣酸熱,卻又湧起與有榮焉的驕傲。

他也伸出手去,像回答“和衷共濟,風雨同舟”那樣,與沈漢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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