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軍部直屬醫院的高級療養院,動蕩的夜雨裏,年輕的上校走進長廊。
來得太匆忙,雨水從他的披風上滴落,他将披風接下,一把挽住,交給醫護人員,向他母親的套房沖去。
走廊裏的燈映亮他的臉,那張漂亮的臉在被照亮的一刻,猶如一把從雨水中抽出的利劍。
他推開門,門裏虛弱的女人像從一個夢裏驚醒,恍惚問,“小澤?”
莊烨站在她床邊,眼睛濕潤,“媽媽,是小烨。”
“你長大了……”她勉強微笑,撫摸他的頭發,卻因為身體的移動痛苦呻吟。
莊烨看向她的腿,柔軟的鴨絨被下的雙腿被固定住。她在幾個小時前,爬上療養院樓頂,試圖跳樓自殺,卻落在紫藤花架上,摔斷了小腿。
從第一次來探望他的媽媽起,莊烨就和費中将說清楚,他的媽媽出現任何狀況,都要讓他知道——第一個讓他知道。
在接到緊急通訊時,他沒有詫異,反而問,“這是第一次嗎?”
對面的醫護人員震驚于他的冷靜,吞吞吐吐地說,“莊夫人一直有自殺傾向,尤其在她清醒的時候……”
在她以為她才十幾歲,還沒有結婚,還是那位年輕的桑妮小姐時,她不想死;可在她想起一切,想起她是失去長子的母親,莊總指揮的夫人時,她想結束她的生命。
或許在莊澤的葬禮上,她就想這麽做了。
大家都說莊夫人瘋了。
父親的手下,家裏的助工,所有人都瞞着她,不讓她知道莊澤去了前線。然後某一天,她突然被告知,她的兒子死了,屍體會在一個特定日期到家,葬禮和告別儀式會在另一個特定日期舉辦。
她在葬禮上推開桌椅,摔爛花籃,指着她的丈夫質問,“你憑什麽讓我的孩子去死?”
莊總指揮按住妻子的肩膀,沉重地說,“如果我不送我的兒子去死,我憑什麽命令別人的兒子去送死?”
“你從來沒陪過他,沒喂過他,沒有給他換過一次尿布……”這個女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掙紮,頭發散亂,手臂舞動,“你怎麽能心安理得把他當成你的所有物?”
葬禮上的這一幕越來越脫出控制,保姆閉緊嘴,帶走莊烨。男孩聽見他的媽媽一邊被帶走一邊嘶聲笑,“為了別人不在背後議論你,為了你總指揮的位子坐得安心,就要送親兒子去死嗎?”
那天晚上莊烨悄悄去看他哥哥的屍體。人們在戰場上撿回斷肢頭顱,拼接在一起,入殓妝師的水平太好,那個小男孩懵懂地看着蓋軍旗的哥哥,費解他為什麽要躺在軍旗下。
很多年後,那個小男孩才明白那是死別,應該悲傷。又過了很久,他才知道原來屍體能回來已經是一種特權,那些沒有一個總指揮做父親的軍人,他們的骸骨從沒能回家。
莊烨坐到她床邊,為她拉起薄毯,輕聲問,“我讓您想起哥哥嗎?”
他的媽媽沒有回答,而是說起回憶裏的一些小事。期間醫務人員來補充過一次止痛藥,醫生與莊烨私下談話,請他注意止痛藥的閥門必須關嚴,否則可以随意加量,過量止痛藥會致命。
等到醫護人員離開,留這對母子獨處,莊烨低下頭,穩定呼吸的頻率,看着自己顫抖的手,直到那雙手停止顫抖,才問,“媽媽,死亡對您而言,是什麽?”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希望得到一個說服不了自己的答案。在他的媽媽回答之前,加上他的其他砝碼,“我知道您希望我退役,這不可能。但是這以外的都可以,我答應您,我可以接您離開這裏,您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或者您想自己住,我一有假期就會來陪您——”
一只幹瘦的手捂住他的嘴,他的母親說,“是自由。”
不是解脫,解脫意味着她陷在痛苦之中,自己總有辦法讓她好受一些,告訴她生活會變好,會變得值得活下去。但對她而言,死亡是自由。他怎麽能不給他的媽媽,結束生命的自由?
莊烨緩緩站起身,打開了止痛藥閥門。
他看見她媽媽的眼睛亮起來,雖然艱難,但只要她忍着痛挪動身體,伸出手,按下止痛泵,止痛藥就會不斷加量。
莊烨轉過身,向門外走去。
“小烨。”他聽見他媽媽叫他。
“你們很相似,畢竟是同胞兄弟……”莊烨遲了剎那,才意識到她在回答之前的問題,看到小兒子時,她是否想到大兒子。
莊烨回頭,聽她說,“永遠不要把你自己當成小澤的替代品,永遠不要。你不僅是我的兒子,那個人的兒子,小澤的弟弟,更是你自己。永遠不要忘記,做你自己。”
她朝莊烨笑了一下,莊烨猛地被另一個時空的記憶撞到,他記得他的媽媽,年輕的時候穿着紅色大擺裙,手指裏勾着舞鞋,在舞會前赤腳跑過來吻他的臉頰,說“等媽媽回來,給你帶蛋糕”。
區別只是,她這次離開,将再也不回來。
走廊上,莊烨打開通訊器,撥出那個熟記于心的號碼。
那一端迅速接起,“莊上校?”
他沒有說話,說不出話,胸口翻滾着熱潮,把他心口燙得劇痛。通訊那一端像是明白了什麽,那個低沉的聲音說,“莊烨……”然後說,“我在。”
那天晚上,莊烨站在燈光暗淡的走廊上,聽着沈漢的呼吸,拒絕讓自己聽見房間裏他的媽媽一下下按止痛泵的輕響。
沈漢陪着他,沒有問任何問題,卻讓莊烨無法承受的痛減輕了。他回憶他們相連的露臺,回憶一臂之遙外沈漢說話的樣子,英俊沉穩,開朗的笑。回憶天臺上的初次對話,紀念堂裏的約定,回憶他拍自己肩膀,擁抱自己,他可靠的胸膛,他的手臂,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莊烨靜靜站立很久,直到确定加入的止痛藥的量超過致死量,也錯過了搶救的最佳時機。
淩晨三點,莊上校按響套房的緊急按鈕,歉疚地告知趕來的醫務人員。
“是我的錯,我出去透氣……忘記關上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