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祭司之威(三)

季秀面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慢慢地直起身。

“你真是越發出息了。方才他們那麽說,你躲在角落裏一聲都不敢吭。現在等人走了,反過來說我?”季秀譏诮地說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阿桑讪讪道。她自然明白季秀之所以會跳出來趕走那些人,全是為她考慮的一片心意。可是他對她越好,她越覺得愧疚。

“你放心,就算我嫁不出去,也決計不會賴在你頭上!”季秀突然打斷阿桑的話,斬釘截鐵般地說道。

冬日的暖陽裏,季秀逆光而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光暈勾勒開的一片潔白耀眼的輪廓。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決絕,寒冷如冰雪。

阿桑突然就覺得有些心疼。可是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那些人都是胡言亂語,你千萬別多心。”季秀居然還有心情安慰她,“南離對你是真心的,未必會做出那種事情。”

可是等到她點頭說“我也覺得只是謠言”的時候,季秀卻又忍不住問她:“你真的覺得,憑他自己的本事,能全票當選大祭司?別的姑且不論,贏牧詩當時的呼聲威望都不弱于他,又怎會突然退出,甘心當他副手?”

阿桑嘆了口氣。晚霞照耀下,她的眼神仍然澄澈無比。

“我不知道他是靠什麽手段當上大祭司的。但那些人說的話也太離譜了。”阿桑很認真地向季秀說道,“我雖然不認識贏牧詩,卻也聽說過她的大名。她那麽有本事,又怎麽會為了男人的美色而選擇退讓。別說是她,便是稷下川任何一個有些想法的女子,都會知道孰輕孰重。所以,就算他們果真有什麽,也決計不會只因為這個原因。”

季秀驚訝極了。南離在未當上大祭司之前,是稷下川年輕男子之中的佼佼者,無數懷春少女的夢中情人。近年來,每年都有年輕女子為了接近和讨好南離,不顧一切代價,做出駭人聽聞的事情;甚至就在前不久,祭宮那邊還傳出消息來,說是有女神官因為仰慕南離,不惜觸犯祭宮律令自薦枕席,結果被他活活打死。

這樣一個光芒萬丈、俊美高貴的男子,一直是季秀內心羨慕和嫉妒的對象。他甚至都不敢把這種羨慕和嫉妒宣諸于口,以免惹人嘲笑。

但是,這樣的男子,在阿桑的眼睛裏,在權勢面前居然不值得一提嗎?

“說得好!”暗處卻依稀傳來兩聲掌聲,一個豐滿美豔的年輕女子緩緩站在了阿桑面前。

那女子身材極為高挑,阿桑的身量已經頗高,那女子卻比她足足高了半個頭去。

阿桑于是擡頭看着那女子。在姜姬的教導之下,她已經開始學着通過對方的容貌、氣質、衣着來判斷來人身份。

那女子氣度不凡,身上的絲質綿袍和狐皮披風令阿桑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稷下川民衆生活簡樸,只有祭宮中人才會這般豪奢。

“贏牧詩?”她擡頭,聲音平平地問道。

贏牧詩卻也在細細打量阿桑。她從前因得罪了前任大祭司姜妧,被發配至邊遠之地拓荒,回稷下川不過短短半年,卻已經聽說了太多有關阿桑的傳聞。

“果然是個絕色的美人。怨不得大祭司大人那般念念不忘。”贏牧詩嘆息似的說道。

和衣履華貴、儀态高貴的祭司贏牧詩相比,季秀不過是一介草民。平日裏他躲這些貴人還來不及,此時卻毫不猶豫地沖到阿桑身前,張開雙臂護住她:“贏牧詩,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贏牧詩眼睛裏的訝然一閃而過,随即她輕笑道:“十三郎?”目光逐一向季秀、阿桑打量過去,那雙眼睛仿佛能夠洞悉世事一般,幾下就将他們之間的微妙關系盡收眼底。

“原來有十三郎流連于此,也難怪大祭司大人會心神不寧了。”贏牧詩輕嘆一聲,轉身向着阿桑道,“我正是祭宮裏的新任祭司贏牧詩,我是來接你去祭宮的。大祭司他……很是思念你。”

阿桑素來不喜別人喚季秀“十三郎”,連帶着對贏牧詩也有些憤慨之心,此時聽贏牧詩說接她去祭宮,更是沉下臉道:“南離若是想我,他自己來姜寨即可。接我去祭宮做什麽?”

贏牧詩驚訝極了,面上卻不動聲色:“南離不能來。今年稷下川大豐收,這些日子裏祭宮正和各寨首領為歲貢之事争吵。姜姬大人态度尤為強硬。你當知道,祭宮并非大祭司一人私産,南離其實已經竭盡全力,從中斡旋。姜姓四寨只需繳納往年三成歲貢即可,但姜姬大人仍然咄咄逼人。你該知道她最大的憑仗是什麽。”

阿桑垂下了眼睛。盡管她也對祭宮的一味豪奢、勞民傷財很是不滿,但卻也不能贊同母親姜姬在處置這件事時候的手法。姜姬是稷下川姜姓四寨的首領,一向精明強幹,主持生産等日常事務頗為得心應手,又精通權術及禦下之道,廣受民衆擁護。可是說白了,在這件事情上,她無非是拿南離對阿桑的感情要挾祭宮罷了。這樣的手段縱然一時有效,但多少讓阿桑覺得有些不舒服。

“方才我聽你們說話,你不相信那些謠言,這很好。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南離遠比你認為的更招女人喜歡,他和我沒什麽,不是因為我不動心,而是因為他不肯。你懂嗎?”贏牧詩居高臨下地說道,“而且你也應該很清楚,當年因為男色誤了稷下川大事,最後悔不當初、自己挖掉自己一只眼睛的人,究竟是誰。”

“你似乎對我母親很不客氣。”阿桑猛然擡頭,她陡然出現的氣勢令贏牧詩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那一刻贏牧詩仿佛從她的身上看到了姜姬的影子。

“其實我也覺得三成歲貢還是太多了。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和披風,再看看稷下川民衆的平日穿戴。”阿桑走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向贏牧詩說道,“我好歹是經過昊天九問的人,也在稷下學宮旁聽過。昊天神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和我都清楚得很。你們只是一群蛀蟲,又有什麽資格揮霍民脂民膏?”

贏牧詩的臉色變了。她從來沒有想到,她竟然會被阿桑逼迫到這種程度上。

“阿桑,話不是這麽說的。”她的聲音柔和下來,“或許你并不清楚,可是姜姬大人應該很明白,真相如何,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民衆是否相信。你說我們只是一群蛀蟲,但你知道不知道,若非有我們主持祭宮,稷下川頃刻大亂,民心崩潰,你信不信?”

“我這次來,是瞞着南離的。”贏牧詩微微屈膝,将阿桑的手挽了起來,一副哀求的姿态,“南離好容易穩住祭宮大局,卻又被你的母親逼到進退兩難,他不願低頭,但他這個大祭司當得很是辛苦。這幾日祭宮之中人人自危,就連我都不敢多說話,許多神官、神仆因為一點小錯,便被重罰。若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人命的……”

“哼。自己沒本事就靠打罵人洩憤,算什麽……”季秀在旁邊冷哼了一聲,但看見阿桑柔軟的眼神,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你心軟了?”他悻悻然說道。

“秀秀。”阿桑掙開贏牧詩,轉頭拉起季秀的手,“母親如今在哪裏,你帶我去尋她,好不好?”

季秀沉默了一瞬。“若你想去尋南離,便去罷。她讓我在旁邊看着你,不叫你跑了……”他臉上顯現出自嘲的笑容。他為了阿桑擔待的幹系,受到的責罰,又何止一樣兩樣呢,再多一件,又有什麽關系?

可是阿桑還是尋到了姜姬。姜姬對她的到來微感詫異:“原本我還以為你會不告而別的。想不到你倒懂得為季秀着想,怕我責罰他嗎?”

卻将一切看得透徹:“贏牧詩是南離如今最倚重的副手,南離就算再怎麽尋人撒氣,也不敢動她分毫。她趕着來尋你,無非是怕我一直用你去擾亂南離心神。”

“那些神官、神仆也是人啊。”阿桑道。

“你去吧。我心中也有數,争取姜姓四寨繳納往年三成歲貢,已是祭宮的底線。但我在人前又沒辦法就此罷戰,讓其他寨的首領覺得我是故意獨吞好處。你這一去,我也就能順水推舟了。”姜姬終于點了點頭,“你去看看也好,看明白你喜歡的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麽人,能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夫君。只是你須記住,祭宮這地方,你想去很容易,等到後悔了,想回來的時候,我可不會出面救你。”

阿桑還是去了。

她抵達祭宮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整個祭宮裏卻仍然燈火通明。南離身穿玄色大祭司禮服,正站在大殿的門口訓斥一名侍者,神情是阿桑從未見過的疾言厲色。那侍者跪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瑟瑟發抖,猶如寒風裏的樹葉。

阿桑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南離,也不喜歡這樣的南離。難道母親姜姬最後說的那段話,就是這個意思嗎?

可是不過一晃神的工夫,南離已經發現了她。“阿桑!”他的聲音裏充滿了驚喜,朝着她喊道。他面上的陰沉冷酷立時不見了,宛如一陣清新的風吹來,吹開了陰霾如墨的烏雲,露出一片晴朗夜空。他仍舊是那個溫潤深情的南離。

那一瞬間阿桑只覺得責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打人罵人……是不對的。”她搜腸刮肚地說道,“就算你是大祭司,你也沒有這個權利。”

“是,是我的錯。”南離已經來到了她身前,他溫熱的呼吸拂過她耳畔,“你別生氣,我以後再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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