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厭棄或馴服(一)
南離對阿桑極盡溫柔。他的相貌本是生得極好,此時更是舉手投足皆令人如醉春風。
阿桑恍然間只覺得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最初,那個沒有利益糾葛,沒有身份約束的時候。她在稷下川最莊嚴神聖的祭宮,卻如同在清晨黃昏的荒野草原上一般自由自在。
冬日祭宮之中紅梅盛開,寒香徹骨,他們便在梅花的芬芳香氣裏嬉戲,南離會帶着縱容卻不無期待的微笑,任阿桑将他撲倒在雪地上;晴朗夜色裏繁星點點,月華靜穆,他們便依偎在繪有玄奧陰陽魚圖案的祭壇前,有情人做有情.事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寒冷,據南離言之鑿鑿毫無愧色地說,他們是在模拟開辟鴻蒙之時天地交泰的莊嚴儀式。
所謂禮儀和律令,從來都是人自行制定的。看着這般自信鎮定得甚至有些無恥的南離,阿桑也覺得很高興。因為她也覺得從前稷下川的條條框框太多,急需一場變革。
阿桑後來曾經無不感慨地反思過,倘若她什麽都沒看到的話,這樣的自欺欺人究竟還能持續多久。但是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如果。美妙但是虛幻的幻像終止于那一天。
那一天,她醒來時候不見南離,一個人蹑手蹑腳地行至前殿,卻被那裏的行刑場面徹底震撼了:
地上一溜躺着十幾個人,一個個身上遍體鱗傷,衣服都被打破了,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似是在哀求,又似是捱不住痛苦的呻.吟。
南離就站在那些人旁邊,身上是夜裏就寝時常穿的白绡寝衣,外頭披着一件通體純黑、一絲雜色都沒有的大氅,整個人越發顯得豐神俊朗,尊貴無比。
青石地面上,有絲絲縷縷的血跡觸目驚心。南離卻似沒有看到一般。他的靴子坦然自若地從這些血跡上頭踩過,冷聲問道:“還敢不敢胡言亂語了?”聲音不緊不慢,就如同在跟誰話家常一般,但那聲音裏又透着徹骨的寒意。
那一剎那阿桑只覺得整顆心如堕冰窟。她拼命掩住口,努力不發出聲音,轉身就往外頭跑,卻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跤,一言不發,爬起來就繼續跑。
南離卻已經發現了她。他面色一變。“阿桑!”他在後面急急追趕,因為青石地面上血跡斑斑,腳下一滑。雖然有旁邊神官及時扶住,不至滑倒,但這麽一耽擱的工夫,阿桑卻早已經不見蹤影了。
“放心。她走不遠的。”那神官倒很懂南離的心思,在他耳邊低聲說。
南離這才安定下來。
那天阿桑一個人在祭宮中游蕩了很久。
她想走出祭宮大門的時候,那些神官、侍者、神仆紛紛跪在地上求她,他們聲音低低切切,滿是惶恐;她轉身想爬圍牆,好容易翻過牆去,卻發現又一大圈神官、侍者、神仆匍匐在她面前,足足幾十人黑壓壓的組成一道新的人牆。
那一刻阿桑突然想起姜姬的話,悔意漸生。
最後阿桑累了,頹然靠在一株紅梅樹下休息。南離來到她面前,清俊的臉上滿是疲憊。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想給她,卻被她尖叫着扔遠了。
“離我遠些!你聞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嗎?”她尖叫着說道。
南離的眼睛黯然了一下子。“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他輕聲說道,“那群小人,非得重罰不可。倘若你知道他們都在背地裏說什麽,一定也會這麽做。但那些話太龌龊,我不想你知道。”
“是嗎?”阿桑定定地望着他,滿臉失望,慢慢說道,“其實,他們說的話我都知道。無非說你靠陪着姜妧睡覺當上大祭司,無非說贏牧詩肯當你的副手,是因為你在榻上把她伺候得很爽。可是這些話早就傳遍了整個稷下川,難道你要打死所有人嗎?”
這下子輪到南離震驚了。他當上大祭司後,一直有人暗中不服,故而謠言滋長,但他從未想過謠言的傳播速度如此之快,已經傳遍了整個稷下川,他更想不到,阿桑已經聽到了這些謠言。她究竟會怎麽想?
“阿桑!”南離一下子慌了,他單膝跪在阿桑面前,用力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處,“你不要信他們的話,他們是在故意诋毀我。我心裏只有你,怎麽會去做那種事?”
“你夠了!”阿桑卻用力掙開他的手,“其實你有沒有跟別人睡過,我一點都不介意。可你這副濫用刑罰的嘴臉,和當年的姜妧有什麽兩樣?你離我遠些!”
他們的關系一下子變得很僵。
祭宮的人日夜監視,阿桑沒辦法離開,但她從此不允許南離再靠近她。有的時候南離趁她睡着悄悄靠近她,她會毫無預兆地驚醒過來,一臉警惕地盯住他看。
南離束手無策。他站在屋外苦苦哀求她回心轉意,從月上柳梢頭直站到身上衣服被清晨的露水打濕,他隔着門跟她細細講述身為大祭司的無奈和苦衷,一直講到喉嚨沙啞一時詞窮……
最終阿桑只是疲倦地揮手,要南離走,她的聲音裏充滿了迷茫和不确定:“你走吧,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我要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想想……”
整個祭宮如臨大敵。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大祭司面臨着一場審判。這場審判的結果有可能關乎他們的生死。
等到隆冬時節例行的稷下川九祭司集會的時候,南離已經完全掌控了祭宮,對一切大小事務得心應手,游刃有餘,但是他的氣色卻變得很憔悴,整個人也瘦了一圈。
祭宮的神官們偷偷向贏牧詩求援,贏牧詩聽了事情原委後卻笑了:“想不到阿桑對南離有這麽大的影響。不過你們不必擔心。既是阿桑嫌南離用刑過甚,南離急于挽回她,又怎敢再動你們一根指頭?”
衆神官恍悟。細想起這些時日,盡管大祭司大人的臉色差得不能再差,但他們卻極少受到責罰。
“那萬一……萬一……”他們惶恐地追問以後的事,想知道如果阿桑終于決定和大祭司一刀兩斷的話,大祭司在惱羞成怒之下,會不會拿他們的性命撒氣。
贏牧詩笑得不以為然:“天底下的事情哪能由着她,說斷就斷?她若不要大祭司,哪個男人還敢跟她?姜寨又怎會因為她的一時意氣同咱們祭宮拼個魚死網破?便是她被外面哪個野小子迷昏了頭,姜姬大人也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贏牧詩為照顧南離的面子,許多事情不好講得太透徹。南離如今是大祭司,又因為美貌和才幹,擁有一大幫狂熱的信徒,他不是誰都可以欺負的。雖說稷下川的男女之事講究一個你既無心我便休,聚散離合如喝水吃飯般尋常,可是凡事都漫不過一個理字。南離從知人事開始,只跟阿桑好過,又替她醫病,為她四處奔走不畏辛勞,不顧生死……到了這份上,除非南離犯下罄竹難書的重大過錯,阿桑斷沒有主動厭棄南離的道理。便縱是她移情別戀了,也不敢離開南離,否則會被直接打成忘恩負義的人,被人用吐沫星子淹死。
“無論男人或者女人,都不能太受寵。一旦太受寵,就容易得意忘形,變得矯情了。”贏牧詩很不屑地說,“住在我們祭宮裏,享受着我祭宮的錦衣玉食,還敢同大祭司鬧不痛快,簡直是豈有此理!”
“可是……如果是阿桑大人的話,她這些天一直拒絕享受我們祭宮的衣食啊。便是住在祭宮,也是我們跪下來求她不要離開的……”一個神官弱弱地說。
“一派胡言!那她這些日子吃什麽?”贏牧詩并不相信。
于是那神官便引了贏牧詩去看。贏牧詩驚訝地發現,阿桑站在一處高臺之上,張開雙臂,自有不畏嚴寒的雲雀歡快地展翅而來,為她銜來紅燦燦的冰果。
那一瞬間贏牧詩沮喪無比。她沒有親眼見識過阿桑在昊天九問之中呈現出來的近似神跡,然而遙遙望着高臺之上從雲雀手中接過冰果的阿桑,她終于明白了南離會選擇阿桑的原因。
——相傳之中受到昊天神眷顧之人,才擁有和鳥獸.交流的能力。越是從小接受祭宮教育的人,越會對這種能力豔羨不已。
贏牧詩幾乎已經可以想見,南離在發現阿桑擁有這種能力的時候,內心感受到的震撼。顯然,她贏牧詩也是稷下川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但是她甚至沒辦法比南離更加優秀,可是在阿桑身上,卻擁有着不可限量的可能。
如果阿桑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的話,這種震撼之情會自然而然轉化為崇拜。可她卻是一個和南離年紀相仿的少女,長相又集合了她父母姜姬和燕明君兩個美人的優點,南離的淪陷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我輸了。”贏牧詩徹底死心。她本來是打算上前跟阿桑寒暄幾句的,如今看到這一幕之後,卻完全失去了興趣,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在贏牧詩心悅誠服地離去的同時,祭宮之中卻有另外一位祭司,主動向阿桑打招呼。
他便是稷下川四君之一的莫問君。論年齡,莫問甚至還要比南離大上幾歲,卻一直癡迷于鑽研手工技藝,善木工、陶藝、鑄銅等多項技能。他癡迷手工技藝甚至到了被妻主指責不務正業而婚姻失敗的地步。
也正因為長期淡漠世事的緣故,莫問比起祭宮的其他幾位祭司們,就略微顯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這等微妙的時刻,也只有他會單憑着心中好惡,上前同阿桑說話。
“你在這裏做什麽?難道南離竟舍得虐待你,飯不給吃飽嗎?”莫問看見阿桑大口大口地啃着冰果,不由得驚訝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