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莫問之死(一)
阿桑下意識地看了子羽一眼。高臺之下,子羽深深低着頭,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莊重點。”阿桑微微皺了皺眉頭。
然而考慮到南離将要冒的風險,阿桑還是湊了過去,趁着所有人都沒看見的當口,在南離的唇間蜻蜓點水般碰了一碰。
“這就是你的獎賞?”南離很是不滿意,“阿桑,你該知道的,若是沒有我的話……”
“若是沒有你,我事先也不會受到那麽多阻撓。”阿桑目光清澈,眼神堅定,“我覺得你該好好考慮,如何跟祭宮那幫人交差的問題。他們是你的屬下,可他們也不會毫無底線縱容你。”
南離面上帶着自若的笑容:“我自有分寸。阿桑,你好好想想,季秀、莫問他們能幫你做的事情,我也一樣能幫,可我能幫你做的事情,是其他人幫不了的……”
但是他的話被阿桑惡狠狠地打斷了。
“住口!不要再提季秀!不要再提莫問!”阿桑的眉宇裏藏着痛苦。
高臺下的高聲祈禱和贊美聲絡繹不絕,阿桑緊緊抓住南離的手走了下去。她握他手的力道很緊,仿佛只要這樣,南離就能乖巧溫馴下來,不再提及那些令他痛苦的人和事一般。
“我會成為姜寨農桑學堂的老師,為大家傳授藥理之道。”南離面帶笑容,聲音溫和地宣布道。他知道他這樣的示好,阿桑根本拒絕不了。
子羽隐在人群之中,很想悄悄地溜走。他看到阿桑和南離神情和善地扶起一個又一個虔誠跪地的長者,他們光彩奪目,珠聯璧合,是情投意合無可挑剔的一對。他覺得自己是那麽的渺小可笑,站在他們光芒的影子裏無處容身。
但是南離已經發現了他。
“子羽!”南離拉着阿桑的手去見子羽。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在反複的糾結後終于下定決心,做出有可能會違背祭宮宗旨的事情,原因之一就是感到了子羽的威脅。
鑒于子羽一開始頗為嫌棄阿桑的态度,南離并不覺得子羽會暗戀阿桑。但是子羽遲遲未婚,在稷下川頗受人追捧,是所有年輕男子的勁敵。這些天南離影影綽綽地聽說,子羽的母親紅茜和阿桑的母親姜姬來往甚是頻繁,不由得疑神疑鬼,生怕紅茜趁着自己和阿桑冷戰時候,把子羽推了過來。
“子羽,你怎麽在這裏?”南離緊緊拉着阿桑的手,做出親密的姿态,向着子羽說道。
子羽覺得南離嘴角的笑容刺眼極了。他嘴唇張了張,還沒等說什麽,一旁的阿桑卻已經開口了。“你裝什麽糊塗?不是你叫子羽過來幫忙的嗎?”她冷冷說道,眼神裏滿是不屑,就仿佛識破了南離故意讨好她的小伎倆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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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離眼神裏的詫異一閃而過。“本來我想裝不知道的,想不到子羽太實誠,全說了出來。”南離笑着掩飾道。
南離沖子羽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一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你想幫我。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如今還未成親,你跟阿桑走得太近,早晚會惹出閑話來,你叫我怎麽辦?若是被你娘親聽說了,誤會了,又該如何是好?”南離跟子羽推心置腹般地說道。
子羽緊抿着唇,心中五味雜陳。南離肯這麽說,是因為仍舊把子羽當成朋友一般看待。
可子羽知道,其實南離并非沒有懷疑過的。當南離拉着阿桑的手來到子羽面前示威的時候,子羽已經感覺到了南離的敵意。然而那種敵意卻因為阿桑的一句話而煙消雲散了。
子羽知道阿桑是為了他好,她在苦心孤詣為他掩飾,可是他心中頗為怨恨阿桑的這種善意。他甚至覺得,還不如坐等南離識破了一切,等着南離向對付季秀、對付莫問那樣對付他,這樣他心中反而好過些。
“你們在那裏說什麽?南離,快點過來。”不遠處阿桑頗不耐煩的聲音傳了過來。
子羽知道阿桑還是好心,他知道阿桑怕時間拖得久了,南離看出端倪,會對自己不利。但是他就是恨。阿桑這麽溫柔卻又無情,甚至趕在他還沒有開口的時候就直接拒絕了他。現在卻又假惺惺地為他掩飾,難道還想等着他感激嗎?她是在南離面前不動聲色地替他解決麻煩,可是那又怎麽樣?看着阿桑同南離并肩而立,眼神交錯之時刻意壓抑卻又情不自禁流露出來的情愫,子羽的心都要碎了。
那一夜,子羽在自己家中蒙被大哭,任紅茜在旁怎麽勸慰,都不曾止住哭泣。
子羽也是稷下川四君之一,雖然一向不喜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但是他卻也看得很清楚:阿桑跟南離在一起,絕對不是最佳的選擇。他們的觀念裏有太多的沖突,早晚會兩敗俱傷,身心疲憊。但是阿桑就是大張旗鼓地娶了,甚至南離做出那麽多錯事來,她都肯原諒他……
“乖兒子你莫哭,等娘親同你姨母去說說,”紅茜又是心疼又是慌張,“那個南離,連孩子都生不出來,還總是聽憑祭宮尋阿桑麻煩,這樣的男人,如何做得阿桑的夫君?”
“別說了!”子羽在被子裏嗚咽着說道,“不準去!太丢人了嗚嗚……她喜歡他,不喜歡我,你還不明白嗎?”
可是那一天,南離也沒能舒心太久。
那天南離緊緊跟在阿桑身邊,最後尾随她走進新房,開始對着有些沉默猶豫的她講述自己的豐功偉績:
“我對他們說,不過是幾個平民的小打小鬧而已,他們都是整個稷下川最優秀的人才,若是連這個都容不下的話,只會讓人恥笑他們的器量。我吓唬他們說,如今天災不斷,不遠處的妘寨就是因為農桑人才匮乏,致使存糧不足,一寨人吃不飽肚子,連少寨主都不得不卑躬屈膝,四處求援,難道他們希望他們的兒女們過那樣的日子不成?我跟他們說了許多許多,他們才容得下這間學堂。”南離眼睛裏滿是期待的光,他希冀着來自妻主的獎賞。
然而阿桑聽了他的話,卻皺起了眉頭:“那個妘寨的少寨主,就是叫妘姑的那個,如今怎麽樣了?我曾經許諾借給她糧食,她說帶些人和車子來運,可是一年過去了,音訊全無。”
南離有些不高興阿桑這個時候提起這些煞風景的話:“你提妘姑作甚?我幫你這麽大的忙,你要怎樣謝我?”
阿桑看着南離眼睛裏水光潋滟的樣子,心中有所意動,卻微笑着轉過頭去:“夫妻之間,說什麽感謝不感謝的?算那麽清楚,沒得讓人笑話。”
夫妻之間自然是不用頻繁提及感謝二字的,然而他們自有其他的表達親密的方式。那天夜幕尚未降臨的時候,他們二人卻早已緊閉房門了。時隔多日,他們對彼此的身體依然熟悉,仿佛那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已經深深銘刻在了骨髓裏。那是一種近似窒息的快感,南離宛如駕着一葉扁舟,置身于白浪滔天的河水之中,突然之間一個浪頭打開,他帶着歡喜的期盼,任由那浪頭将他吞沒……
昏天暗地的時候,外面卻突然有人聲響起,是青葉微微帶着些戚惶的音調:“阿桑,南離,出大事了,快出來!出大事了!”
要緊關頭被人生生打擾,南離的郁氣可想而知。他那一刻曾經想過是否要尋個理由将青葉遠遠地發落了,讓他和他妻主荷露也嘗嘗夫妻分離的滋味。但是這種想法,在他聽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的時候,便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莫問哥哥死了?怎麽會這樣?”一向處驚不亂的南離也驚惶得變了調子,“怎麽會這樣?”
南離的頭腦一陣眩暈,他臉色發白,隐隐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下意識地扶住牆,打算緩一緩,穿戴整齊後去前堂問個究竟。然而阿桑卻已經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掠過去了。他只恍惚間瞧見阿桑瞬間鐵青的臉色。
莫問是溺水而亡的。幾天前,他妻主生了孩子,作為孩子的父親,他責無旁貸地擔任起照顧嬰兒的重任。這日他背着嬰兒去河邊洗衣,洗着洗着突然想起了什麽,拿起樹枝在河邊的沙地裏比劃,畫了一地旁人都認不出來的圖形。等到聽到旁邊人驚叫,回頭去看時,卻發覺原先放在河邊沙地上的嬰兒已經被水浪卷走了。莫問驚惶間跳下河水去救自己的孩子,卻再也沒能回來……
“若不是莫問的手筋斷了,他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從前莫問水性最好,若不是你沒看好你家男人,由着你家男人挑斷了他的手筋,他又怎麽會死?”
“我的女兒啊!我的夫君啊!”
“是你把莫問害死的!是,我是休過他一回,可我休了他之後,他過得好好的。你呢?你調戲他,惹得他動了心之後又不能娶他,由着你家男人折磨他,折磨夠了再把他扔給我。現在他死了,你滿意了?”
等到南離趕赴莫問家的時候,看見莫問的妻主,那個剛剛死了側夫和孩子的女人,一面大聲哭嚎,一面勢如瘋狗一般撕扯着阿桑的頭發和衣服,許多人從旁勸架,都未能把那女人拉開。南離一見之下急了眼,當下以手為刀,朝那女人脖頸上狠狠斬去,那女人立即眼一白,往後倒去,手指也無力地松開了。
“阿桑!千金之體不履險地!這個女人瘋了,你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我們走!”南離向着阿桑大聲勸道。
阿桑被南離抱在懷裏。南離在她耳邊說了好久的話,阿桑才回過神來。然後她掙脫開南離的懷抱,用力給了他一記耳光。
南離捂住熱辣辣的臉,一時之間愣住了。
“你看見你莫問哥哥了嗎?”阿桑幽幽說道,“你過去看看他吧。你過去看看他再說話。”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剛痛哭過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