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莫問之死(二)
南離于是看到了莫問。莫問的死狀極慘。大概是在水裏泡了太久的緣故,他整個人漲成了兩個那麽大,往日的清秀蕩然無存,他的身體上猶挂着暗青色的水草,雙腳和脖子上依稀瞧得見淤痕。
——想來莫問就是被水草纏住,這才脫身不得的。河水深處水草叢生,被水草纏死的情況屢有發生,不管莫問的手筋是否完好,他都有可能因此而喪命。
但是南離這個時候無法說出任何辯駁的話。莫問的右手軟綿綿地垂成正常人難以達到的一個角度,仿佛在無聲地控訴着南離的殘忍以及因此造成的嚴重後果。
“阿桑,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南離聽見莫問的老師姚會對阿桑說道。他想走到阿桑身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又有些害怕走過去,就那般遠遠地看着。他出門出得太急,未換上大祭司的衣裳,衣衫單薄,也沒有人上前招呼他,大多數人在看清楚他面容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繞路躲避,敬而遠之。南離于是這麽孤零零地站在邊上,一陣風吹過,吹拂着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頗有幾分形影相吊的意味。
阿桑和姚會說了幾句話。她原以為姚會是畏懼祭宮的威勢,而中途放了她鴿子,想不到卻因為莫問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人死不能複生,然而莫問這般曾經令阿桑驚豔過的人物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被河水淹死了。他和妻主生的孩子更是随大水沖到了遠方,再難尋到蹤跡。
阿桑只覺得心中堵得慌。她一個人跑去河邊探看現場,看到一彎河水重新平靜如鏡,河邊豐盛的蒹葭在柔和的夕陽下涼爽的微風中肆意地招搖,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她随手撿起一顆石子,洩憤似的往遠處扔去,随着“撲通”的響聲,石子落水,一灘鷗鷺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驚吓,紛紛拍打着翅膀振翅飛遠。
最後,阿桑來到平時人們洗衣裳的那處淺灘,看見濕軟的沙灘上人們橫七豎八雜亂的腳印。阿桑在沙灘上找了很久,終于找到莫問用石子畫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圖案。圖案還有一部分沒有被人們的腳印破壞,可是阿桑一點也猜不出莫問究竟是什麽意思。她沉默地望着那圖案很久,終于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阿桑。”阿桑從河邊折返的時候,看到了南離,南離腳步匆匆,一路尋找她,看到她的時候眼睛裏滿是驚喜,撲過來要拉她的手。阿桑冷冷地甩開了。
“阿桑,莫問哥哥是我祭宮的祭司,我已經和祭宮其他人達成一致,預備給莫問一個最體面的葬禮。以大祭司的規格下葬。”南離說。
按照祭宮過往的慣例,只有曾經擔當過大祭司的人,才能獲得以這種規格下葬的權利。南離這麽做無疑是給了莫問莫大的恩寵。莫問的妻主、家人因此而千恩萬謝,但是阿桑對此的反應卻顯得很平淡:“人死都死了,你做這些又有什麽用?”
南離被阿桑噎了一下,眼神明顯有些受傷。阿桑很是兇狠地将南離甩開,再也不看他瞬間黯淡了的臉色。
莫問出殡的那天,阿桑作為姜姓四寨的首領,率領着衆手下悉數到場致哀。村寨的人和祭宮的人之間仿佛有着一條深刻而難以撫平的鴻溝,泾渭分明。
南離知道那道鴻溝的由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南離,不要因為你自己成了阿桑的夫君,就讓整個祭宮的人在她面前低聲下氣!”這是年紀最大、聲望最隆的祭司夏望的原話,她這一席話得到了祭宮幾乎所有人的贊同。
其實南離內心深處也頗為認可這句話,可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自從莫問死後,阿桑簡直就沒有再正眼看過他,他隐隐覺得兩個人簡直沒辦法再走下去了。阿桑那麽重情義的一個人,既然認定了莫問因為南離的過錯而慘死,無論他有多麽無辜,無論他怎樣解釋,阿桑都沒有要原諒他的跡象。
在莫問出殡的那天下午,阿桑卻出人意料地造訪了蒲柔家。蒲柔和正抱着孩子親昵的田豐驚惶地站起身來,眼睜睜地看着阿桑闖進了季秀的屋子。
和蒲柔住的主屋相比,季秀住的那間屋子狹小陰暗。阿桑剛進去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過了片刻之後才适應小屋裏昏暗的光線和憋悶的空氣。
Advertisement
“你怎麽搞的?”阿桑瞬間把原本想要說的話都抛在腦後,“你這樣的人,怎麽能夠容忍那個田豐在你面前跟蒲柔風流快活?你對付女人不是很有一套的嗎?我記得蒲柔一直都很喜歡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季秀懶洋洋地歪在屋子的角落裏,一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樣子:“這又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她跟我睡久了,覺得膩了,想換一個人睡呗。阿桑,你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像你這麽死腦筋,跟南離睡了這麽久還一副沒吃夠的樣子?”
季秀的奚落裏帶着濃濃的酸意。阿桑聽在耳中,不由得心中狂跳。說來也奇怪,分明她對季秀占盡了道理,卻突然覺得沒有法子再繼續這個話題。她頓了一頓,有些讪讪地問道:“他們兩個好了,那你怎麽辦?我看蒲柔那樣子,分明對田豐情意綿綿,你的日子想來難過得很。”
季秀笑嘻嘻地打斷她的話:“難道我非要在她這一棵樹上吊死?你以為她睡了田豐,我就不會去睡別人?還是,你剛好也有些膩歪南離了,想跑來跟我重溫舊夢,勾搭一番?”
“你正經些!”阿桑氣得大叫道,她只覺得臉上發燒,紅得厲害,“我早跟你說過,你不要總出去亂搞,外面髒得很,若是你得了什麽髒病,将來可如何是好?”
季秀拍了怕身上的塵土,突然間站了起來,幾步就走到了阿桑跟前。他比阿桑高出多半個頭,用手臂攬住阿桑的時候,那姿勢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別人髒得很,你受大祭司管教,卻一向是幹淨的。看樣子你是不甘心,終于想通了,想來同我睡一夜了。”季秀聲音裏含着笑意,令人禁不住有些酥軟。
“秀秀!你不要胡鬧!我這次是來同你說正經事的!”阿桑用力推開季秀,生氣地叫道,“莫問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有人說他死前的那一天,看到過你出現在他家附近。姜寨離他家幾十裏遠,你究竟是怎麽想的,怎麽會去那裏?你到底在謀劃着什麽?”
季秀明顯愣了一下,聲音陡然冷了下來。“我明白了。”季秀一臉諷刺地說道,“莫問死了,旁人都說,歸根結底,他是被大祭司害死的。你內疚了,卻又不舍得因此責怪你的大祭司,所以就想胡亂找個人頂罪,是不是?你想我出面承認,說是我對莫問心懷不軌,是我害死了莫問,整件事情和大祭司一點關系也沒有。這樣的話,你就可以拍拍手将我拖出去處死,以告祭莫問的冤魂,從此你依舊可以毫無負擔同你的大祭司雙宿雙.飛,對不對?”
季秀的言語還是一如既往地刻薄,卻直指人心。阿桑被他噎得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明明知道我舍不得把你怎樣。可是你總該告訴我實話,莫問死前的那幾天,你到他家附近去做什麽?”她眼睛裏含着淚光說道。
季秀沉默了片刻。突然又笑了起來。“我去他家附近做什麽?我對你餘情未了,去他家,也不過是想跟他探讨一下,如何才能把你的心從大祭司那邊拉回來。我這麽說,你信不信?”
“你騙人!你分明是父親安插在稷下川的探子,我暗中都查清楚了!”阿桑委屈地大叫道,聲音裏帶着哭腔,“我覺得你沒有做什麽壞事,這才替你掩飾了這麽久,想不到你反倒變本加厲……”
但是阿桑的話并沒有說完。她的唇被季秀堵了一個嚴實。他的唇溫熱而軟綿,他的懷抱堅實有力,他身上的氣味也和南離截然不同,那是一種不同于龍涎香的香氣,淡淡的,卻又充滿了蠱惑,令人身不由己沉醉其中。阿桑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她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任憑季秀抱着她,把她平放在榻上。
理智告訴阿桑,這樣做如何如何不妥,但是在情感上,她又很是期待季秀的觸碰,這實在是一種令人糾結的感受。這樣的男人,簡直是上天賜予的尤物。阿桑在心中有些崩潰地胡思亂想道。蒲柔娶了這樣的男人當正夫,居然還忍心辜負他,跟別的男人搞出孩子來。簡直是不可思議。
然而突然之間,阿桑腦海裏浮現出季秀同別的女人亂搞的糜爛畫面。她的心猶如被針刺了一下,突然有些作嘔的欲.望。這個時候她不知道是該感謝南離多一點,還是該怨恨南離多一點。她突然就清楚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消受像季秀這樣的尤物了。
阿桑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季秀敏銳地感覺到了她的變化,立即停了下來。“想起你的大祭司了?害怕他生氣?”季秀嘲諷般地說道。
阿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艱難地爬了起來,沉默地掩好了衣襟。
“阿桑,其實有件事情你應該清楚。”季秀目送着阿桑步履不穩地離開,在她即将走出大門的時候突然說道,“不管你心中多想為南離開脫,你都該明白一件事。若我果真如你所說,想對稷下川不利的話,方才我就不會給你反悔的機會。”
夜色迷離,路上少有人行,阿桑走在姜寨裏,這裏的一草一木她熟悉無比,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覺得眼前的世界一片陌生。
南離正在滿世界地尋阿桑,見她衣衫不整地從蒲柔家裏出來,轉瞬之間就猜到發生了什麽,他三步兩步趕上阿桑,看見她嘴唇之上一片紅腫,當下就怒不可遏:“阿桑,你清醒些!那個男人已經是別人的夫君了,人家有妻主有孩子,你去湊什麽熱鬧?你覺得你自己的名聲很好聽嗎?”
南離說到這裏,突然想起蒲柔的頭一個女兒不是季秀的,心中越發心虛,指着阿桑大聲說道:“莫問如今屍骨未寒,是他殺了莫問!莫問出殡的日子,你跑去跟殺人兇手睡了一覺,就想把此事揭過,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嗎?”他是祭宮的大祭司,阿桑能查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查到。只不過由于兩人對季秀的态度迥異,阿桑那邊只是懷疑,他語氣裏卻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南離正說着,脊背上便冷不丁挨了一下,是阿桑用象征着村寨首領的那只木杖抽打他的背。
“閉嘴!你是大祭司,凡事該知道分寸,大庭廣衆之下,胡言亂語些什麽?”阿桑壓低了聲音喝道。她所言非虛,就在南離和她短暫的幾句交談中間,旁邊幾戶人家已經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房門,門縫裏各有幾雙眼睛與幾只耳朵在窺聽這邊的動靜。
“你做得,難道我便說不得嗎?”莫問之死令南離心懷愧疚,為了準備他的喪事,各種焦頭爛額,如今阿桑的背叛恰如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時之間,南離風度全無,神态動作活脫脫一個面目可憎的妒夫。
“證據呢?大祭司就算口才再好,凡事也要講證據才是。”阿桑冷笑着說。她心中一片冰涼,她突然有些疑惑,當日她為什麽會不顧姜姬的警告再三,疏于調.教,将南離縱容成這麽一副無法無天的模樣的。
“證據被你毀掉了!”南離道,“你被他迷昏了頭,早晚會悔不當初!你眼睛雖生得好,卻認不清人,還不如瞎掉算了!”
阿桑便又用那只木杖打了南離一下。“讓你亂講話!”阿桑喝道,“你們祭宮慣于無中生有,便是沒有的事情,也能憑空造出證據來,若果真秀秀有什麽不妥,你們會容我毀去證據?”
“這都是沒法子的事情。”南離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眼神裏滿是悲憤,“誰叫祭宮的大祭司不争氣,非要嫁給這麽一個眼睛瞎掉的女人呢。他們都曉得大祭司怕他妻主,他妻主擺明了要袒護野男人,要毀去證據,他們怎麽敢上前阻攔?”
阿桑見南離如此颠倒黑白,越發心灰意冷,突然間嘆了口氣,說道:“既然你也覺得你不争氣,那我就給你一個争氣的機會。大祭司英明神武,我一個眼睛瞎掉、識人不清的女人斷然不敢誤了你的前程,如此就請你走路,大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豈不幹淨?”
她這話雖然是含恨說出的,然而說出以後,卻覺得如釋重負一般,整個人輕松了不少,心中大為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