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下父母心(一)
阿桑沒有說話。她壓根不敢去理子羽。
阿桑是知道子羽會煮飯的。她新婚之時,南離連竈下生火都生不好,新人的奉飯之禮是由莫問和子羽幫忙張羅的。阿桑對此記憶猶新。
但正因為如此,阿桑越發不能順勢去嘗子羽煮的粥。子羽手中捧着的陶碗就那樣落在了空處。粥已經煮好,阿桑板着一張臉去忙別的事情,等到姜姬和荷露屋裏先後傳來動靜,她便将那一罐粥端到衆人面前。
有姜姬撐腰,子羽的一番心血自然不會白費。姜姬端着那粥只吃了一口,就微笑起來:“這粥甚是綿滑,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心思的。阿桑,你說是也不是?”
阿桑目光平平:“女兒不知道。這粥不是女兒熬的。女兒到竈間時,子羽君已經熬好粥等在那裏了。”
姜姬本來就是明知故問,阿桑這般誠實,她卻也少了不少口舌。她看着子羽越發歡喜,道:“子羽是個有心的。若我日日能喝到他煮的粥,該有多好。”
阿桑輕嘆了一口氣:“可惜子羽終究是要嫁人的。母親你又沒有第三個女兒。”
阿桑言語裏的意思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那就是拒絕。子羽雖強行壓抑自己的情緒,仍難免面色發白。青葉在旁邊看着,都忍不住暗暗替子羽難過。他自己苦盡甘來,和荷露言歸于好,小兩口凡事有商有量,終于有了過日子的模樣,便格外看不得別人這般坎坷蹉跎。
姜姬何等強勢,自然不肯就此罷休,道:“你和南離不是在鬧和離的嗎?他在這節骨眼上出征遠去,可見是沒把你放在眼裏。你也該做好和離後的打算了。”
阿桑低下頭去。南離在這個時候借口對外出兵,離她遠去,是阿桑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情。眼下姜姬拿這個說事,阿桑毫無回擊之力。
其實阿桑本來覺得,就算她和南離和離,稷下川也未必有男子會嫁給她——敢不敢是頭一件事,願意不願意是另外一件事,更何況是子羽這樣純潔無暇到令許多人自慚形穢的高貴男子。可是,看到子羽一大早起來煮粥,脈脈含情面帶期待的樣子,阿桑心裏已經如同明鏡一般。她一句話都不敢再跟子羽說,除了處處躲着他外,沒有別的路好走。
阿桑低頭不說話,不代表姜姬會就此放過她。子羽一向是姜姬最憐惜的孩子,姜姬看不得他這副樣子,更何況姜姬已經和子羽的母親紅茜有了約定,保證過定然會趁着南離不在稷下川的時候,促成此事。
“阿桑,這粥煮得甚好。你也多嘗嘗,莫辜負了煮粥人的心意。”姜姬招呼着說。
阿桑本來已經将粥碗放到了嘴邊,聞言卻立即放下來的。時下的粥不過是幾種谷物摻合着豆子、野菜熬制而成的,縱使子羽用心去熬,也不過綿軟滑嫩些,又有什麽稀奇的?
姜姬沉下臉。“糧食是上天的恩賜,來之不易。難道你要糟蹋上天的恩賜嗎?倘若你不吃時,以後便都不要吃了!”
這話其實說的有些重了。自阿桑接任姜姓四寨的首領以來,兢兢業業,姜家糧倉日益滿盈,說來阿桑居功甚偉,縱使浪費些糧食,使些特權,也是應該的,縱使姜姬是她母親,也沒有立場這般罰她。可是姜姬久居上位,積威甚重,她這般淡淡說來,場上所有人竟無人覺得違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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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阿桑一向珍惜糧食,她這般只是為了表明姿态,好叫子羽知難而退,原也沒想着要浪費這碗粥,怎奈姜姬步步緊逼,不肯給她喘口氣的機會。她日日下田幹活,頗耗精神勞力,不吃飯卻是萬萬不成的,她只得在衆目睽睽之下老老實實重新拿起粥碗。
只是這粥天生和阿桑氣場不和。阿桑只吃了兩口,尚未咽下,突然間泛起一陣惡心,将粥碗放到一旁,沖出去幹嘔起來。
她竟然這般嫌棄他。子羽先前被她拒絕,心中已是頗為難受,不過強顏歡笑而已,如今見她如此嫌棄,再也按捺不住,鼻子一酸,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姜姬也想不到阿桑如此不留情面,當下起身,大步走到阿桑面前,向她道:“好,好得很。既然如此,以後你便都不要吃了罷!”
阿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她想解釋些什麽,卻不知道從何解釋。等到她終于恢複過來時,荷露和青葉等人已經散去了,姜姬給阿桑留了飯,等她進來,指了指粥碗,向她道:“吃了飯再說話。”顯然,以後不準吃飯什麽的,顯然是句氣話。姜姬已經老了,阿桑卻正值巅峰的年齡,姜姬再怎麽強橫,也不能像從前那般決定一切了。
阿桑搖了搖頭。“沒胃口。實在是吃不下。”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姜姬眼睛裏精光一閃:“是吃不下,還是不想吃?如果是季秀煮的飯,你也吃不下?”
阿桑心中一痛。自從季秀嫁給蒲柔之後,他在阿桑心目中逐漸成為禁忌。阿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但是這種感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有的時候她覺得是她辜負了季秀,有的時候她卻覺得是季秀辜負了她。最終這種難以言明的感覺漸漸沉澱下來,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但是姜姬就這麽簡單粗暴猝不及防地揭開她的傷疤,她才知道,原來那下面的血肉壓根都沒長好。
“秀秀他……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事情都過去了,何必再提他……”阿桑含糊着說道。
姜姬笑了:“所有人都說你是因為莫問君的死,才跟南離鬧翻的。據我來看,這源頭還要落在季秀身上。南離當年也是千靈百巧的一個孩子,為何他能在祭宮之中游刃有餘,偏偏卻和你處不好?因為他很清楚季秀和你的關系,他不得不提防,但他越提防,你越遷怒于他,自然會和他越處越遠……”
“別說了……”阿桑痛苦地哀求。
“好,那我們不說季秀,說說南離。你娶他,不過是因為當年他對你太好,只跟過你一個人,本身又那樣無可挑剔,是不是?既然這樣,你為何不能接受子羽?是,你睡了南離,你知道要對南離負責,可是子羽呢?你為什麽不為他負責?”
阿桑吃了一驚:“子羽?他和我什麽關系?我都沒碰過他!”
姜姬目光犀利:“果真沒有碰過他?荷露都跟我說清楚了,你新婚之夜,你跟子羽在新房之中,究竟做了什麽事?那孩子一向純白,怎堪受你這般撩撥?他蹉跎至今尚未出嫁,你實在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今你既然要和南離和離,只怕稷下川除了他之外,更無別的男子敢冒着被南離收拾的危險,下嫁于你。既然如此,你還在猶豫什麽?”
阿桑被姜姬的一席話說懵了。她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為什麽要我對子羽負責?荷露難道沒有告訴你,那天的事情都怪她在使壞?”
姜姬緩緩道:“她雖未細說,但我猜也猜到了。她就是個渣滓,朽木不可雕,她這輩子就這樣了。但你卻是不同。還有,子羽想嫁的人是你,又不是荷露,她倒是想負責,可是又有什麽用?”
阿桑無言以對。她沉默着走過荷露房前的時候,荷露正抱着孩子,大聲催促着青葉下地裏幹活,見她一臉郁郁寡歡,走到她跟前大聲說道:“沒錯,子羽的事情是我說的。阿桑,你也莫要恨我。南離再好,你卻收攏不住,連娶個側夫都不能。若你當年娶了子羽,只怕此時早就左擁右抱,兒女繞膝了!”
阿桑擡頭看荷露,荷露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眼睛裏有些忐忑,又強撐住氣勢睜着眼睛看着她,明明白白色厲內荏。阿桑原本心中一直覺得姜姬偏心荷露,對她卻太過苛責,然而此時看到荷露色厲內荏的神情,突然間明白,荷露膽怯了,荷露怕她。其實她也不會把荷露怎麽樣,但是在荷露的心目中,她們的身份地位已經截然不同了。
“我……我真的是為了你好……”荷露見阿桑看着她不說話,越發心虛,嘴唇哆嗦着說道。
那天,子羽的母親紅茜來尋她,問她有沒有辦法勸說姜姬成全了子羽。紅茜和姜姬雖然是多年好友,但素知姜姬萬事利益至上、少講人情的作風,心中忐忑,怕姜姬貪圖南離權勢,不肯允諾,故而來求荷露敲邊鼓。
荷露原本是不敢插手阿桑的事情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對阿桑越來越畏懼,她已經遺忘了幾年前她對阿桑曾經的輕視,将阿桑直接劃入需要敬而遠之的人。
但是紅茜給出的待遇是極其優厚的。她只得這麽一個兒子,平日裏捧在掌心,如珠似玉,一開始知道子羽竟然喜歡上阿桑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崩潰。這倒不是因為她看不上阿桑,她是覺得阿桑跟那麽多男人糾纏不清,怕乖兒子吃苦。只是子羽蹉跎了這麽久,執意不肯嫁給別人,紅茜只得妥協,又暗中許諾荷露,若是子羽能成功嫁給阿桑,就送她一頭豬做謝禮。
財帛動人心,但凡有些本事的人家裏總有些私産。荷露不是像阿桑那樣随随便便就可以攢下幾十豬羊的,在這方面一向眼紅得很,故而聽得紅茜這般許諾,腦子立時就熱了,眼珠一轉,就把當年阿桑新婚時候的事情向姜姬和盤托出了。她從旁大談特談阿桑娶了子羽之後的好處,雖因當年暗中使壞被姜姬好生責罰了一頓,到底也算游說有功。
“你不要這麽看着我!不錯,我是有些好處,大不了我分你一半如何?”荷露嚷道,“反正你一直鬧着要跟南離和離的,索性趁這個時候把事情坐實了,大家歡喜。子羽他家答應送我一頭豬,最多我分你一半了!”
說來說去只不過是為了一頭豬而已。當年荷露也是五十只羊大手筆娶青葉過門的人,如今卻因了一頭豬,分明心中惶恐,卻要大着膽子從旁穿針引線。想到這裏,阿桑心中連一點要同荷露理論的心思都沒有了,她憐憫她。
阿桑一言不發,沉默着從荷露身旁擦身而過,走出幾步之後,耳邊飄來荷露和青葉的竊竊私語:“你看她那樣子,到底會不會怪我?”
當天晚上,子羽悉心做好晚飯,引來姜姬的又一陣贊嘆。他這日在河裏釣了魚,粥裏摻着上好的魚肉,熬得頗為入味,飯香四溢,引得荷露眼睛不住向那粥看過去。然而粥都要放涼了,該來吃飯的人還沒有來。
“荷露,你妹妹呢?”姜姬看了一眼子羽,不悅地問道。
“我……我哪裏知道?”荷露低着頭小聲說道,“我一直在房裏帶孩子,還要紡紗,哪裏有心思管她的事情?”
“果真沒看見?”姜姬眼睛一瞪。
荷露這才不情願地說道:“晌午的時候我依稀看見門前她的影子經過,想是從地裏回來了。後來有沒有出去,我就不曉得了。”
姜姬回頭看了一眼子羽。子羽深深低下頭去,肩膀卻在輕輕地顫抖,令人心生憐惜。姜姬嘆了一口氣,用木杖撐着站起身來,徑直向阿桑的屋子走了過去。
阿桑這日早飯吃得不好,去田裏幹活的時候,身體乏力得很,剛幹了小半天就腰酸得厲害,實在撐不住,才晌午的時候回到家裏,喝了一點蜜水,覺得肚子裏好過了些,歪在榻上睡覺,一不留神就睡過去了。
姜姬推開門走進來的時候,才發現阿桑如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一般蜷縮成一團,用手摸了一把,摸了一手的冷汗。
“你怎麽了?”姜姬不由得問道,刻意放柔了聲音,“覺得哪裏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