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昊天神是不存在的。祭宮的大祭司和祭司們并非昊天神選中的使者,并不是生來就高其他人一等的。這個無可置辯的事實,是祭宮裏所有聰明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從贏牧詩參與第一次祭典的時候,就已經很清楚了。贏牧詩也知道,阿桑是南離傾心以授的妻主,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一直以來,稷下川的聰明人對這一事實保持了長久的緘默态度,他們甚至是比其他人還要堅定地去維護它,一旦有人提出質疑,就毫不留情地将那人指為異端,大刑伺候。這固然是他們為了維護自身統治的需要,卻也是為了稷下川的平安穩定——大部分民衆的心智未開,尚未強大到足以接受這一事實的程度。他們中的很多人從小就認為昊天神眷顧庇護着他們,現在突然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從小堅持的一切都是錯的,他們會有如何反應?會不會因此崩潰,或者對周圍的所有一切都産生懷疑?堅定的信仰和生活常識一旦瓦解,新的正确思想很難立刻建立,在這種時候,若有敵人趁虛而入,稷下川分崩離析在即。
“阿桑,你冷靜些。這樣做你什麽好處都沒有。”贏牧詩試圖說服阿桑,“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季秀那樣姿色的,我随便就能找出十個來。我知道平日南離太強勢,連側夫都不讓你娶,你受委屈了。如今他在外面,你趁機有幾個男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們都會支持你的。這本來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何必弄到兩敗俱傷呢?”
“你可以試試看。看看有多少人會信我的話。”阿桑慢慢說道,“祭宮的大祭司是我男人,我有什麽不知道的?我會告訴他們,這些事情都是南離告訴我的,他夜裏睡着的時候喜歡說夢話。你覺得大家會不會相信。”
贏牧詩額頭上有冷汗沁出。阿桑和其他村寨首領不同,沒有正經在稷下學宮學習過,和贏牧詩根本不是一路人。這個從野地裏從小長到大的女人會有什麽瘋狂古怪的念頭,贏牧詩壓根無從猜測。倘若是旁人,贏牧詩還能直接把她軟禁起來,但阿桑是姜姓四寨的首領,前任首領姜姬的女兒,南離的妻主,如今又懷有身孕……這一切使得贏牧詩不敢确定,若她執意軟禁阿桑,會不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不過一個男人,何必呢。”贏牧詩悻悻說道,卻是同意了。
阿桑松了一口氣,回到姜寨聽消息。但是半個月過去了,季秀卻沒有回來。贏牧詩專程趕到姜寨來告訴她結果的時候,臉上的神情精彩萬分,仿佛想笑又不敢笑似的:“我通過祭宮發令,命令季秀所在的一小隊人回來。其他人都乖乖接令了,惟獨季秀不肯。”
“為什麽?”子羽在旁邊忍不住問道。他大惑不解。東邊荒地生存條件惡劣,他想不通為什麽有人故意要留在那裏。
“我怎麽知道。大概是他生性淫.蕩吧。”贏牧詩用嫌惡的語氣說道,“據我派去傳令的人說,東邊開荒的上百個女人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每日都有人在季秀住的草棚外頭唱歌。以季秀的性子,這豈不是正中下懷?阿桑,我勸你還是莫要一心挂念他了。跟那麽多女人睡過,也不曉得有沒有什麽不幹不淨的病。你如今是什麽身份,怎好和這樣的男人糾纏?”
子羽清楚地看到,阿桑臉上青色白色紅色閃爍不定,最後她深深低下頭去,雙手緊緊握起,顯是為了要抑制情緒,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偏偏贏牧詩裝作看不到。贏牧詩仿佛為了報前面被威脅的怨氣似的,和姜姬高談闊論,展望東邊荒地的大好前景。“祭宮對東邊那塊地的期望很大,此地土地肥沃,易守難攻,進可成為第二領地,退可成為避難之所。”贏牧詩侃侃而談。
姜姬聽得很是認真,一本正經地配合着贏牧詩:“如此要緊的地方,從開荒建設之時就要嚴加小心,務必遣信得過的人留神防備。若是被奸細将那裏的地形和我們據點方位圖洩露出去,禍事不小。”
阿桑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間站起身來。子羽吓了一跳,連忙過去要扶住她,卻被她搖頭拒絕了。“屋裏悶,我出去走走。”她艱難說道。子羽伸出的手落在了空處,有些尴尬地低下了頭,鼻子酸酸的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她總是這樣拒絕他的照顧,立場鮮明,不留餘地。
第二日子羽是被姜姬和阿桑的争吵聲驚醒的,那時候天還未亮,正是太陽出來前最黑暗的時候。子羽揉着眼睛出了門,借着正屋燃着的火光,艱難分辨出姜姬和阿桑的輪廓。
“你真的瘋了?你現在這個樣子,怎好往返奔波數百裏,長途跋涉去尋他?他下定了決心要做的事,你怎好阻擋?你綁得住他的人,綁不住他的心。”這是姜姬的聲音,“何況你已經娶了南離,他也已經負氣嫁給了別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他。可起碼我要他好好活着。”阿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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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拉都拉不回來。別人又有什麽辦法?”
“秀秀他……服侍你也算盡心盡力。那些日子,他除了沒陪你上床,什麽事情沒幹過?他太天真,想不到你背地裏竟然一心盼着他死。”
“住口!”眼前人影交錯,一記清脆的耳光聲傳來,想是姜姬嫌阿桑出言不遜,搧了她一巴掌,“幹大事的人,須得心如磐石,目标堅定。你這般模樣,叫我如何放心把一切交付于你?”
“心如磐石嗎?當年你難道不是也曾心慈手軟,留下父親的性命?你都不曾做到的事情,為什麽要逼着我做到?”
“那是個意外!再說,你父親他……并沒有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他早就痛改前非,只可惜仍舊被有心人利用……”
秋天的清晨已經頗冷,一陣風吹過,子羽身子一哆嗦,徹底清醒了。他對姜姬和燕明君那段禁忌的往事并不感興趣,但是卻已經聽明白,阿桑思念季秀過甚,竟然不顧身子深重,想偷偷一個人去尋他。想起此去開荒之地,路途遙遠,坎坷崎岖,子羽心中就酸酸的不是滋味。在稷下川很多人看來,他和南離都是高高在上、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人,季秀卻如同雜草一般,可阿桑卻願意為季秀做到這種地步……
冷風裏母女兩人的聲音繼續傳來:
“我們這一輩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們吃過的苦頭,走過的彎路,不想讓你再這麽走一回。”
“秀秀很乖的,他知道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
“是嗎?既然如此,你究竟在怕什麽?為什麽這麽趕着要他回來?”
“我想他了。他可以不嫁我,我卻不能沒有他。”
……
母女争吵的聲音越來越大。子羽心中越發委屈和憤怒。他不但為自己委屈,還理直氣壯地為南離委屈。在他看來,南離為阿桑做了很多事情,然而此刻南離出征在外,生死未蔔,阿桑卻一心惦記着別的男人。子羽一開始認識阿桑的時候,只覺得她傻,喜歡異想天開,後來覺得她一點都不傻,反而很厲害,結果又發現她根本不如想象中那麽溫柔,她對子羽過于冷漠,絕情,這也就算了,作為南離排除萬難、一心要嫁的妻主,她未免有些辜負南離了。
權利場中,根基未穩的新人如阿桑是沒辦法勝過姜姬這等老辣的前輩的。她只是憑着血勇之氣和不甘之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罷了。到了後來,姜姬索性借口阿桑有孕在身,身子虛弱,直接吩咐下去,給她禁了足,堂堂新任村寨首領,連下地視察都不能。“你別忘了,我不但是前任村寨首領,還是你的母親。你聽我的話是理所當然的。”姜姬道,“若非你這次做得太過分,我也不至如此,在人前人後削你的面子。你只需在家安心養胎,等到生下女嗣來,我自然會把這些東西都還給你。”
姜姬拄着木杖,重新回到日常起居的大屋裏了。她的步履有些沉重,行走間帶着一絲蹒跚。她早已不複壯年,卻還要為女兒的這些破事操心,監督着她不走彎路,逼迫着她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針行事,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子羽卻仍然站在門口,出神地望着外面。他在等阿桑回屋休息。但是一直等了很久,都聽不見動靜。黑暗漸漸散去,開始起霧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朦胧之中那個屬于阿桑的人影在院子裏一動不動。子羽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阿桑?”他試探着叫了一聲。
阿桑背對着他,身子顫動了一下,卻沒有回身看他。
子羽繞到她身前,發現她臉上大片大片的淚痕和被淚水打濕了的衣襟,心中的委屈憤怒不平之意立即被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曾經嫉妒着她,佩服着她,暗戀着她,然而如今的她顯得脆弱迷茫,柔弱無助,卻教他心中平生第一次生起一種憐惜之意。
子羽開口的時候自己都吓了一跳,連他都不能原諒自己當時為什麽會說那種話。但是他還是說了。“別哭了,莫要怄壞了身子。”子羽柔聲說道,那一刻他隐隐感受到了南離平日裏的那些依依不舍和無可奈何,“你等我。我會去把季秀尋回來。他若不願回來,我就把他打暈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