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從那以後,小小的阿桑就陷入一種極其矛盾的心情中。她和季秀從小在一處長大,感情非比尋常,她根本沒辦法疏遠他,卻要時時警惕這份親密無間的感情會不會朝着男女之愛的方向發展。雖然那時候她連男女之愛究竟是什麽都不清楚。

“這是姬燕明的陰謀。”姜姬在阿桑耳邊說,“他明知道我最後只能以你為女嗣,卻故意安插一個季秀在你身邊,試圖通過季秀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幸好我發現的早,你尚未鑄成大錯。你是代表着稷下川的利益,你不可以輸給別人,知道嗎?”

可是,不可以輸給別人,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他們一天比一天長大,如同草原上瘋長的野草,怒放的鮮花一般,漸漸到了知人事的時候。阿桑在姜姬的叮囑下,只得繼續裝瘋賣傻。可是季秀時時不忘照顧她,甚至比小時候還要溫柔體貼,每次蒲柔她們或委婉或直接地向季秀表達着愛慕之情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會若有若無地掠向她,那目光裏的複雜含義,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得。有的時候阿桑躺在草地上,閉着眼睛曬太陽,季秀會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同她耳鬓厮磨,那種如冬天暖陽一般的溫暖,是阿桑無從拒絕,也舍不得拒絕的。然而有一天,她在大樹底下枕着樹根睡了過去,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聽到自己迷迷糊糊地說:“秀秀,你是我的,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許你跟別人好。”吓得她幾乎是立即從睡夢之中醒了過來。她知道,或許必須借助外力,改變這種情況了。

那年阿桑十一歲,她在深山清澈的溪流旁遇到了進山采藥的南離和青葉。她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他們都是祭宮的見習祭司,他們身上帶着祭宮所獨有的高貴優雅,那種令人見之忘俗的氣質,足以讓從未接受過什麽系統教育、一向天生天養的季秀黯然失色。她正在發愁要如何接近他們,山洪就爆發了。她故作癡傻地要兩人之中的其中一人嫁給她,無論兩人答應與否,她都可以借機告訴季秀,她喜歡上祭宮的見習祭司了。但南離和青葉的反應比阿桑預料的更好。青葉只是思索了片刻,就同意嫁給她。至于南離,阿桑原本以為南離和她不會有任何交集,然而在四年以後,阿桑參加春祭舞會的時候,南離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邀請她跳舞,這是稷下川男女之間示好的标準姿勢。

“這又有什麽奇怪的。你畢竟是我的女兒。我年輕時候,看上的男人從未失手過。”姜姬知道南離主動接近阿桑的消息後,如是評論道,她的目光裏滿是閱盡世事的滄桑,“想來姬燕明也會滿意南離的。畢竟,無論是他或者季秀,他們都需要你走到人前,才更加方便他們行事。南離是個合适的人選,他可以讓你輕而易舉走到衆人面前,成為稷下川的風雲人物。”

夜明珠的照耀之下,阿桑雙臂抱在胸前,神情甚是寥落,臉上挂着淚痕。顯然,她這些日子裏承受了各方帶來的沉重壓力,早已不堪重負。她定定地看着子羽,目光裏有些愧疚,又有些憐惜。“你為什麽要摻和進來?看,青葉就比你聰明。當年他答應嫁給我,我們來往了足足一年,他最後還是喜歡別人去了。他說我的身份配不上他,還說我不是真心喜歡他,那個時候我假裝得那麽好,連秀秀都不知道我是裝的,他怎麽就看出來了呢?”

随着阿桑的敘述,子羽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副畫面:小樹林的空地上點燃着明亮的篝火,青葉和阿桑這對俊美的少男少女在小溪邊歡快地起舞,季秀臉色蒼白地躲在灌木叢後頭看,手被荊棘刺出了血猶自不覺;青葉穿上華麗的嫁衣風光大嫁,季秀抱着痛哭不止的阿桑,柔聲安慰她:“你值得更好的。那個青葉配不上你。”子羽能猜想到,季秀說這話的時候,心中一定暗暗期盼着阿桑有朝一日能忘了青葉,轉頭發現身邊人的好——這種小心翼翼的心情,子羽也有過,故而很能感同身受——可是孟春舞會上,阿桑尚未忘記青葉,南離卻已經翩然而來……

然而想到南離,子羽的心又忍不住揪了起來,他直到此刻,仍然把南離當做好朋友一般看待,對他有着異乎尋常的關心。“你說,你是怕自己愛上季秀,才故意去追求青葉的?而青葉也察覺了這一點,所以直接離開了你?那南離呢?南離喜歡了你那麽久,替你做了那麽多事情,你該不會……該不會……”子羽聲音顫抖着,說不出話來。想到那個可怕的可能性,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顫抖。

阿桑猶豫了。她沉默了很久,回想起從前的事情,或許是懷孕的女人頭腦不清楚的緣故,又或者是那些記憶太遙遠了,她竟也開始困惑。

阿桑還記得她和南離來往之初,兩人并沒有什麽過于親密的舉動,這在一向民風開放的稷下川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她看得出南離隐藏很深的焦灼不安,卻因為季秀的日益憔悴憂心不已,當季秀自暴自棄般地和許多女人徹夜狂歡的時候,她意外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她只是很痛心,很痛心。她疲倦地想着,這樣也好。南離趕緊像青葉一樣離開她,然後她就繼續在秀秀面前擺一副為南離黯然神傷的樣子,以這種姿态無聲地和季秀劃清界限,就這樣一輩子好了。

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化的呢?是南離不懼他人眼光,想盡辦法把她帶到稷下學宮旁聽的時候嗎?還是他在她面前脫掉不食人間煙火的面具,在她身下動情和喘息的時候?又或者,是他在前任大祭司姜妧的殿前長跪不起,為她求情,在昊天九問中心系她的安危,以至于幾乎喪失了理智,放火燒山,獵殺兇禽猛獸,又自不量力地試圖用琴聲溝通天地?……

“我不知道。”阿桑終于嘆息着說道,她的聲音裏滿是困惑和惆悵,“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千萬不可以愛上秀秀,但是卻不知道,究竟怎樣才算真正愛一個人。我和南離似乎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日子,那時候我們都覺得,雖然彼此有矛盾,立場沖突,但是還是可以調和的,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弄到了這樣的地步……或許,我們是應該分開了。”

子羽聽着阿桑這些充滿了困惑的話,越發迷惑不解。他其實很想問阿桑究竟是怎麽看他的,但是又不敢問,只是追問了一句:“那季秀呢?”

“秀秀啊……我對不起秀秀。”阿桑神色黯然地說道,“我現在只能竭盡所能,希望他能在稷下川快快樂樂地生活。”

那天晚上子羽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他始終不明白阿桑言語裏對不起季秀的真實含義。在他看來,感情是一種沒有道理的事情,季秀自己那樣胡鬧,又怎會是阿桑的過錯?不過很快的,子羽又發現了另外一件事。阿桑口口聲聲說希望季秀好,卻壓根不肯信任季秀。

那是初冬的一個早晨。贏牧詩一大早就派人來尋子羽,要他代表祭宮,同阿桑議事。子羽起初還以為贏牧詩改變了态度,不再反對南離和阿桑在一起了,但是聽了贏牧詩的解釋,才知道竟然是為了開荒的事情。随着開荒的逐漸深入,那塊土地越來越令稷下川的人們驚嘆,它的面積似乎不比稷下川小,氣候極其宜人,然而期間杳無人煙,毒蛇猛獸盤踞,故而開荒多半年來,進展緩慢。眼看着隆冬将至,開荒進度遠遠落後于計劃,贏牧詩萬般無奈之下,才想起了相傳善于同鳥獸溝通的阿桑,希望子羽能夠說服阿桑出動,為開荒盡一份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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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羽于政務方面頗為單純,雖明知道祭宮和姜姓四寨不睦,仍舊尋了阿桑,将事情原原本本說了。阿桑絲毫沒有要推脫的意思,反而很興奮地命子羽收拾收拾啓程。因這些日子都是季秀照顧阿桑起居的,子羽便打算去通知季秀同去,不料卻被阿桑好一頓訓斥:“子羽,你怎麽這麽糊塗!這等機密的事情怎麽能告訴秀秀?我瞞他還來不及呢!”

子羽一下子懵了,呆呆看着阿桑,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是稷下川四君之一,又是祭宮的見習祭司,一向混跡于權力中樞,卻又超然事外,故而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毫無秘密可言、再透明不過的事情,怎地在阿桑口中就變得機密起來?更何況,以季秀同阿桑的關系,為什麽要隐瞞?又怎能瞞得住?

“你看着我做什麽?難道你真的不明白?”阿桑看到子羽一副天真無邪的白蠢模樣,頓覺心累,痛心疾首地說道,“難道你沒有發現,這些日子以來,我從來沒有在秀秀面前提過一句公事?不但我是如此,整個姜寨都是如此……”

阿桑話說到此處,突然硬生生止住,臉色一下子變了。子羽順着她的目光轉頭望過去,見季秀手中提着新烤的羊腿,站在門口,他一臉震驚地看着阿桑,臉上的神情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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