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南離率領着稷下川和妘姓部落聯軍節節勝利的消息不斷傳來,祭宮的聲望與日俱增。這對稷下川而言,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姜姬等老辣的人卻早已經從這件好事中品味出一些別的什麽味道來。她憂心忡忡地看着局勢進一步發展,稷下川的民衆對大祭司南離大肆贊美,終于有一天,姜寨的人們聽到了新的消息,消息說南離的妻主阿桑才能平平,之所以能當上村寨首領,完全是因為南離私下的運作,其實她壓根配不上南離。
“大祭司那樣的男子,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阿桑那樣只會靠男人的,怎麽配得上他?”季秀有天聽到別人這麽說。季秀是個火爆性子,當下就同那人打了一架。他在外面這麽時時處處維護阿桑,然而待到回到姜家,阿桑替他包紮傷口的時候,卻黑着臉對阿桑冷嘲熱諷:“沒出息!怨不得別人都說你靠男人!”
“有人在暗地煽風點火。”姜姬帶着荷露青葉聞訊趕來,略問了幾句,很肯定地說道,“這個人多半是贏牧詩。”
這是很容易推知的事情。南離出征後,贏牧詩成為祭宮在稷下川的實際掌權人,她從前追求過南離,和阿桑一向不睦,再加上祭宮和村寨首領之間天然的對立關系,她造出這種流言,再正常不過了。
“阿桑,你的意思呢?”姜姬問。其實她和贏牧詩一樣,她也不甚看好阿桑和南離在一起。或者說,曾經南離只是祭司的時候,他的身份對于姜寨來說是一種助力。但是随着南離當上大祭司,為了維護祭宮的利益處處和姜姬作對,特別是在阿桑接替姜姬成為村寨首領之後,從前的助力卻成為一種掣肘。雖然南離已經盡力削減了姜姓四寨每年要交的歲貢,但是姜姬要的,可不是減免歲貢這麽簡單。她甚至覺得,因為南離的身份,阿桑對于對抗祭宮這件事情存在着顧忌,處處猶豫。
“我還要再想想。”阿桑垂着頭說道。她說話的時候長睫不停地顫抖,顯然心中煩亂之至,然而并沒有人能夠确切知道她究竟在煩惱些什麽。
那天姜姬并沒有再逼迫阿桑表态,或者她已經看淡了,知道接下來的年代不再是屬于她的年代。但是季秀卻不這麽想。他那天後來一句話都沒說,一個人把堆在後院的木頭齊齊劈成了柴火。子羽看到後院堆成小山的柴火難免吃驚,青葉卻只看了一眼,就淡淡轉過頭去。“有人嫉妒了。他看不慣阿桑對南離如此容忍。”青葉目光甚是平和,他和荷露的感情比從前好了不少,從前和阿桑那些算不得過往的過往,早就淡得不能再淡了,故而他旁觀南離、莫問、子羽等人先後置身漩渦,惟有嘆息。“他們三個之間的事情,太過複雜,別人是插不進去的。子羽,我如今私下裏勸你一句,你也要及早抽身而退才好。”青葉說道。但是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子羽自然聽不進去。
事态發展愈來愈烈,出征的隊伍中有人負重傷回稷下川休養,傳回一個令子羽大吃一驚的消息:南離和妘姑好上了。那人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地向衆人描述着南離和妘寨部落的少首領妘姑談笑宴宴、眉來眼去的情景,信誓旦旦說曾經看到妘姑深夜走入南離的住處,次日清晨才衣衫不整地走出來。
原本露水夫妻在稷下川頗為常見,本算不得什麽大事,但一來桃色新聞的雙方都是頗有來頭的人物,二來南離一向标榜自己深情專一,故而這個消息猶如風平浪靜的河面上突然落下一塊巨石,在稷下川翻起不小的風波。祭宮一系的民衆自然無條件維護大祭司,言說男歡女愛,原本就是尋常事,何況阿桑資質平庸,根本配不上南離等等,姜寨一系的民衆卻為阿桑鳴不平,在他們看來,南離不許阿桑納側夫,自己卻在外面風流,簡直是對稷下川萬年以來女子為尊地位的侮辱。
“母親放心,這樣的侮辱,女兒斷不會接受。”阿桑終于向姜姬表态說,“等南離回來,女兒一定同他一刀兩斷。”
“不可能!”子羽忍不住說道,“這定然只是謠言!我相信南離,他決計不會做這種事!”
姜姬見子羽開口說話,就禁不住開始皺眉。連阿桑也忍不住詫異。“為什麽?難道你竟不盼着我同南離分開?”她問道。然而待阿桑用眼睛的餘光看見季秀悄悄靠近的身影時,她的話風立即變了:“子羽說的對,我也相信南離,他決計不會做這種事!這只是有人想我們分開罷了。”
季秀是得到消息趕來安慰阿桑的,聞言臉色立即變了,一言不發,拔腿就走。阿桑卻似沒有看到似的,繼續大談特談她對南離的信任。子羽看到這副情景,心中隐隐約約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阿桑仿佛是故意說給季秀聽的一般。但是阿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子羽冥思苦想,卻始終想不明白原因。
但是子羽也沒有冥思苦想太久。那天白天他就覺得季秀很不對勁,私下裏暗暗擔心有什麽事情發生。果然當天夜裏,季秀按捺不住,到阿桑房中,向着她大吼大叫。
子羽的居處離阿桑的屋子頗近,他清清楚楚能聽到兩人的說話聲:
“想不到你對他竟然偏聽偏信到這種地步!他不許你納側夫,自己卻和別的女人出雙入對,這你也能忍?你能忍,我卻忍不了!”這是季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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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該知道,這只是謠言。我若被謠言蒙蔽,豈不正中了別人的詭計?再說,南離從前那般待我,便是他做錯什麽,我也可以只當沒看見。”這是阿桑的聲音。
“是嗎?既然如此,我待你又如何?”季秀的聲音激動起來,“你說我從前跟別的女人好過,你受不了,便不要我。你為什麽不能當做沒看見?我原以為,你要南離不要我,是因為我當年太沖動,走錯了路,如今才曉得,這些只不過是借口而已。你若在意一個人時,便是他做錯了什麽,你也可以當做沒看見。”
“秀秀,我拿你當親人看,只希望你過得好好的。”阿桑的聲音刻意的柔和。
“親人?既然只把我當親人看,當年為什麽要說娶我?我不是在說你要娶我當側夫那次,是說咱們小時候。那時候你說過的話,難道都忘記了不成?”
“秀秀,時間過去了那麽久,許多年前的事情,我哪裏還記得?”阿桑道,“何況你也知道,那時候我還小,小時候說的話,怎麽可以做數?如今我已經娶了南離,你也嫁了蒲柔,我原以為你已經放下了。咱們依舊像從前那樣親如兄妹,豈不更好?”
子羽把頭側在門板上偷聽,其後季秀氣急敗壞地說了些什麽,然後就摔門而去了。阿桑的房中久久沒有動靜,子羽頗為擔心,忍不住過去看,才發現冷清的大屋夜明珠光芒的照耀之下,阿桑滿面淚痕,意态蕭索。
阿桑見子羽進來,第一個念頭想擡手拭淚,想了一想,卻止住了。
她招手要子羽在她身旁坐下,聲音平平地問他:“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子羽點點頭,試圖安慰她,“你莫要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不,你不明白的。這就是我的錯。”阿桑仿佛積郁太久,迫切想尋個人傾訴一般,子羽不請自來,她便索性拿子羽當傾訴對象,放寬心懷,“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負他。我眼睜睜看着他跟別人好,卻裝瘋賣傻,不去阻止;我害怕我會愛上他,失去自我,落到我母親那樣的下場,所以刻意在他面前裝作喜歡別人。青葉,南離,莫問,還有你,都曾經是我裝作喜歡的目标。我對不住你。看,我就是這麽一個糟糕透頂的人。所以他們說我配不上南離,我其實是真的配不上。”
和幾乎所有人知道的不一樣,阿桑并不是在和南離好了之後,借助南離的力量,才重新和母親姜姬母女相認的。姜姬早年風流,兒女成群,但或許她一生的好運都在前半生被用盡了,兒女們早夭的早夭,不成器的不成器,到了後來,她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尋不到合适的繼承人。此時她容顏已毀,年華逐漸老去,不可能像年輕時候那樣随意招蜂引蝶,選擇最聰慧最強壯最美貌的男人繁衍後代,無奈之下她只得把主意打到她和姬姓部落的姬燕明生的那個女兒身上。
那年阿桑才七八歲的樣子。這個命運坎坷的女孩子在襁褓之中曾經被當時的大祭司姜妧從高處摔下,摔壞了腦子,雖幸得不死卻形容癡傻。她的母親姜姬為了前程不能照顧她,她的父親姬燕明自身力有不逮,狠心将她丢棄至深山之中,幾年後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發現她竟然有和鳥□□流的本事,這才重新帶回栖身的茅草屋中,和季秀一起做伴,拉扯着長大。
那年阿桑七八歲大,因為禁忌的身份,加上言談癡傻,衣着又破破爛爛,姜寨只有蒲柔、秋朵幾個女孩子願意看在季秀的面子上和她玩,他們一起在姜寨外面的小樹林裏玩過家家的游戲。季秀那時候相貌已經頗為清秀,再加上皮膚白皙,衣着雖破爛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引得女孩子們追逐不已,他戴着花環驕傲地坐在大樹下,女孩子們争先恐後地向他表白,說求他嫁給自己。
阿桑也結結巴巴地向季秀求婚了,雖然她那個時候連結婚是什麽都不懂。她求完婚後神色緊張地看着季秀反應,季秀淡淡一笑,還沒有說話,她已經被一群女孩子擠到後面去了。“傻子,憑你也想娶阿秀不成?你怎麽配得上阿秀?”忘記了是誰在她耳邊這麽說,反手一掌将她推得老遠。
阿桑就那樣眼睜睜地看着季秀被一群獻殷勤的女孩子們包圍。她覺得很不服氣,她覺得她才應該是和秀秀最親密的人。她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萬一秀秀嫁給別人,不要她了,該怎麽辦?想到這裏,她竟然害怕得大哭起來。正在這時,有個神色甚是和藹、相貌頗為美麗的女人走過來,一把拉住了不知所措的她。
“你哭什麽?你真的想娶那個來歷不明的男孩子?你愛上他了嗎?如果你愛上他的話,你就會變成我的樣子。”那女人的聲音漸漸從和藹轉為淩厲。随着她的說話聲,她轉身,給阿桑看另外一半臉。
阿桑立即忘記了哭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那女人一半臉是那麽的美麗,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親近的欲.望,然而另一半臉,卻是眼窩深陷,猙獰扭曲。
“被吓壞了吧?可我是你的母親,你的親生母親,大家都叫我姜姬。我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你想學我嗎?”姜姬一字一頓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