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醒來時,本丸裏安靜得如同周日上午的街道。昨日一期一振主動請纓去距離此處較遠的戰場遠征。往日在內庭中嬉鬧的短刀們手牽手地跟在兄長後面一蹦一跳地走了,年齡較大的雙生子則小心走在最外側。一行人中殿後的燭臺切光忠被出游的喜悅感染,抱着秋田藤四郎,幫他吹出一長串的彩色泡泡,笑呵呵地說「俺のシャボンバリアは割れん」表示他吹的泡泡超厲害。诶?他的自稱不是「僕」的來着?長谷部慫慫肩膀回答道「大概是人格分裂吧。」然後從公文包夾層裏抽出審神者培訓班聽課證遞過來。

她情不自禁地翻身用被子蒙住頭。枕頭上還留有別人的氣味,仿佛喚起她的記憶般地,枕邊似乎還有幾根碧藍色的頭發。她立即起身撿起來扔進垃圾桶。孤獨的野獸湊在一起取暖而已。命運恰好讓他們倆遇到了一起。

那天早晨兩人約定好保守秘密永不食言,将發生過的一切永遠忘記。達成一致後兩人在樓梯口分道揚镳的場景歷歷在目。走了幾步後她抱着一絲希望回頭,對方留給她的是決絕的慢慢遠去背影,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的幽暗中。她垂頭喪氣地裹緊外套,低下頭安慰自己說,把逢場作戲當真的大概就是這樣的笨蛋。不禁為自己的愚蠢咧嘴笑了起來,眼眶濕潤地即将墜落下水珠。

于是又是瓢潑大雨。一片朦胧的濕潤中瞥見一期一振撐着傘,再次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然而這又算什麽呢?不過是徒增幾夜的歡愉與煩惱罷了。她掙脫開去跑進雨中,沒敢再回頭。直到昏昏沉沉地醒來,無法感受到心髒的重量,同時被一種奇異的力量鼓勵着打起精神來。是時候認真執行審神者的職責了。

在遠征隊伍出發後的第二天擁有海藻長發的男子背着行囊神色疲憊地敲開本丸大門,立刻被長谷部扶進手入室。作為沒有日常活動的本丸,訪客如此之少,以至于審神者快要忘記上一次迎來的訪客是白衣飄飄地在本丸上下神出鬼沒鶴丸國永這一事實。說起來翩翩起舞的仙鶴殿很久沒有來了呢。審神者坐在手如室前的廊下自言自語道。

「へー新來的審神者不會是對國永殿有興趣吧?」剛從從手入室出來的付喪神站在她對面。「我的名字叫にっかり青江。嗯嗯,果然你也覺得是奇怪的名字吧。」他自嘲般地露出微笑。

新來的付喪神在本丸上下巡視了一番,如同挑剔的房客積極地尋找讨價還價的籌碼,對周邊設施進行各處檢查與探索。最終他叼着煙踱步至壓切長谷部的門口,慢慢地靠在了門框上。騰雲駕霧中,引來屋內人表示抗議的咳嗽聲。

四處侵染着的都是相同的顏色。

後院裏不知何時集聚了一群貓。近幾日它們愈發地肆無忌憚起來,三三兩兩地聚在走廊下,或翹起毛茸茸的高尾巴,在院牆上踮腳尖行走,甚至毫不畏懼地輕腳跟着走進廚房,在廚臺邊仰起可愛的小頭,委婉動聽地喵喵地嬌聲呼喚,等待心軟的大俱利伽羅彎下身投食。新好男人的潛質在伊達家的人身上一覽無餘地顯現出來。

「今天的味增湯看樣子是定例的墨魚花吧。」青江從報紙背後探出頭。不知何時他養成了與長谷部相同的習慣,就餐前把自己藏在《稻荷神日報》的巨大版面後,默不作聲地等待別人端上飯菜,然後迅速地扔下翻到不知哪頁的報紙,這往往引得後面進來的長谷部一陣抱怨。

為了增進與付喪神之間的相互了解,審神者堅持每天下來蹭他們的飯。自己寝室裏一米見方的小廚房一個冰箱放進去就似乎被塞得滿滿當當。何況一個人進食是吃不下什麽的,她會沉浸在以前的思緒中久久不得脫身。

幾只膽大的小貓從椅子跳上餐桌,好奇地四處亂竄。

「嗷汪」審神者從嗓子裏發出低吼。

探險者們一齊回過頭來睜大貓眼打探審神者。一只渾身透白的藍眼小貓甚至一步步地朝審神者湊近,跳到她腿上。

「よしよし維多利亞乖~」

「居然用女王的名字?」青江再次從報紙後面探出頭。一只黑背白手套的貓趁他不注意叼走他口袋裏的紙盒,一溜煙地想跑。「密斯托!密斯托快放開,別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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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大俱利伽羅說道,然後端上一口大鍋,蓋子不安分地撲騰,溜出細小的白色霧氣。

他彎下腰把另一口鍋裏的蒸魚肉倒進地上的盤子裏,用勺子敲了兩聲。

「蒙克!成吉思汗!」

随後十幾只貓咪一擁而上地占領了廚房空地,正要進來的長谷部猶豫着,似乎無處落腳了。

「看來是韋伯的音樂劇。」青江若有所思地朝審神者點頭。

扔下的報紙恰好蓋住一只身材高大的長毛公貓,只見一陣亂撲騰,報紙被扯成紙片。貓不屑地抖抖胸前漂亮的長毛,仰頭直瞪罪魁禍首。

「惹怒了塔格有你受的。」從窗戶翻進來的明石國行安慰地拍拍青江的肩膀,示意他這幾天別來樓上住。審神者告訴他,自己從前踩到塔格尾巴後,接下來的三天被迫翻遍自己房間的所有抽屜,讓塔格在裏面打滾直到天黑,直到山姥切國廣不知從哪裏翻來一頂帥氣的牛仔小帽子戴在塔格的頭上。

從原先的太刀再次鍛造成為勉強屬于标準範圍內長度的脅差,這一事實從來不是令青江悲傷或者介懷的理由。作為一把生來習慣于實戰的刀,他倒覺得能派上一點用場總比閑得橫躺在刀架上發呆要有趣。與嗜血的野獸不同,人類血液的氣味不能使他興奮而是緊張,他總是為自己在一次次戰鬥中獲得勝利而感到僥幸。有時候瞥見對方刀劍傷痕累累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會悄悄地背過身去小聲嘟哝道“不能怪我”。

青江始終無法深刻理解到以前的主人在夜半砍殺母子幽靈時刻的心情,他反倒是對被自己砍成兩半的石燈感到遺憾或類似于歉意的感情。砍下去的那一瞬間,青江思量着或許自己一生都要背負着怨靈詛咒生活,本來就不是人見人愛的性格,這下倒好,根本沒有誰有膽量靠過來,哪怕平日在路上遇到也要躲着他,哪怕認識的都不來打個照面。而後無論如何,“辟邪消災”的名聲從那時以後與恐怖故事一同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人們愚蠢地以為青江是他們前行的保護神,殊不知這位付喪神滿懷着嘲諷與好奇,暗中觀察那些向恐懼屈服的人類把自己視若珍寶。從秀次殿手中拜領過自己的京極家,領地內有一座不祥的城堡。青江想象自己一如既往地春風拂面,立在城頭仰頭長嘯——幽靈,不祥,說到底不過是人類恐吓自己鼓起勇氣面對現實的媒介罷了。

對未知事物的恐懼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方式。從進化論的角度來說,對危險征兆沒有恐懼的人類或許早在諸多不可抗危險因素的影響下滅亡。潘多拉魔盒中緊緊鎖住的希望使得人類充滿信心。他們滿懷希望地對未知充滿好奇心,然而又因此常常揮之不去對危險的恐懼。作為對抗恐懼的武器,上古的刀匠制作出刀劍。長年久月地受到人類氣息的影響,擁有千年歷史的器物漸漸擁有知覺與靈魂,甚至演化成與造物者同樣的外表以及相似的思考方式的生物。

青江自以為他的一生體會到了數量過多的恐懼,以至于別人可能是處在開玩笑的立場上提醒他來自于一只貓的威脅,他也出于習慣沒有任何異議地默默接受了。向來與動物不投緣的青江很少騎馬,比起戰戰兢兢地馱着他的四蹄生物,他喜歡獨自出行。腳下是石磚路的堅硬或泥土青草,前方的不确定性往往随着一步步靠近而放大增加,顯得愈加神秘,即使更多的情況下懷着的是漫無目的的悵惘,他也樂意步行。踱步,使得自己沉浸在恐懼的時間無限地延長,向不可知的未來伸展開去。或許這一行為證明自己其實對于體驗人類的情感這件事有一定程度的着迷,他不自覺地想,或許自己在通向人類的道路上又前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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