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
樣,走上了黃泉路。
和服第三次進了寺院。住持又驚又奇,甚至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為了驗證這件神秘的和服是否真有奇怪之處,住持再次拍賣這件不吉利的和服。然而奇怪的事再度發生。又是一位年輕女孩買了這件衣服,她穿過之後,日漸消瘦,這件衣服連續奪去了四位少女的性命。
長袖和服第四次被送回到寺院裏頭。寺院住持心中暗忖原因,但左思右想都不得其解,他判斷這件和服必定有妖魔鬼怪附在上頭,便囑咐小和尚,在寺院庭中升起一把火,燒掉這件和服。小和尚們照住持的吩咐升起一堆火,把和服投入其中。令人張目咋舌的事情發生了。随着那件和服逐漸延燒,出現在小和尚眼前的竟是一團團的火焰文字,隐隐約約可以看到“南無妙法蓮花經”這幾個字。
然後,一片接一片的衣服,如大團火花一般,飛上寺院屋檐,整座寺院跟着燒了起來。寺院瞬間陷入一片火海,即使想搶救也為時已晚。火苗飛到附近的住家屋頂,整個街道跟着延燒開來。更糟的是,在海風的吹送之下,更助長了火勢,火苗又往另一條街肆虐而去。于是,猛火一條街燒過另一條街,一個村落燒完又往另一村落擴大,終至,幾乎整個住戶的街道,都在大火狂虐下,化為灰燼。
明歷大火後,我第一個被重新鑄造出來,慶幸着自己記憶還在,正靠着牆休息。有的付喪神因燒毀嚴重,不得不失去自己的記憶。三日月宗近還是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那一天正好是十六號,他瞧見一期一振從刀房出來,就趕忙過去扶起他問,還記不記得大阪城裏的虎禦前?
虎禦前不是那位大阪城內關派少女偶像嘛?我豎起耳朵聽。
對不起我不記得很多事情了,請問您認識從前的我嘛?粟田口家的太刀虛弱地伸手要扶住三日月宗近的袖子。
後者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推開一期一振的手,施施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幾百年後我們這群小有名氣的刀被迫相應了政府的審神者計劃,在這個時間的夾縫裏再次相遇時,三日月宗近看上去依然憎惡着那位忘記虎禦前的太刀。而粟田口家則與三條家高貴氣派地疏遠人類的姿态不同,他們一致換上最讨人類喜歡的深色軍裝,假裝恭敬地聽從往往是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類作威作福的指令。我倒覺得,不過是鬥氣。
誰知道在審神者消失後,粟田口家的付喪神們乖乖等着主人歸來的同時,另一邊的他們後來真的鍛造出虎禦前來。聽青江有次和我聊天提到說,關原之戰上叛變豐臣軍的竹中半兵衛後人在戰場上抛棄了不願砍向舊主的虎禦前,她一個人默默地站在木曾川邊的柳樹下等着,刀劍本體被腐蝕得不成形了。還是那時候老是随黑田官兵衛往竹中家跑的壓切長谷部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她。
取回來後三日月宗近如獲至寶地把名為虎禦前的太刀緊緊抱在懷裏。歌仙兼定不得不一邊在旁邊看着他,一邊揪住跑得慢的石切丸威脅,你再不放開我的這位打刀妹妹,我就要對你們三條家的神官下手了。我記得虎禦前當時喜歡的應該是一期一振啊。她一開始裝作再刃過後什麽都不記得的樣子。我還以為按照自己的記憶給三日月宗近的建議除了差錯。記不得任何事情的少女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居然乖乖地聽從自家長兄的意見嫁給自己的救命恩人。正好她的恩公是偏偏是當年虎禦前親衛隊一員。瞧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癡漢樣。明歷那場大火的恩怨還沒解決呢,我默默地盤算着。正巧機會來了。婚禮前新娘子偷偷地塞給我一張紙條。我趁四下無人展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看在往日我幫你值過幾次大阪城頭夜班的份上,請務必幫我逃走。」
太刀粟田口吉光之章一
那一年我在大阪城,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要愛,想獲得認同,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明晃晃的雲彩。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明歷大火後我一天天地黯淡地在角落活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一瞬間老去奄奄一息的馬一樣。可是我站在金光閃閃的大阪城頭的時候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麽也無法阻止我。
我有時候會去翻我當年偷偷記下來的日記。我和那時候比較熟的青江住在一起,趁他啰嗦完一天的所見所聞後順便記下我自己的想法。我喜歡那一段短暫的個人時光。每次我翻到那些片段的時候我總是試圖回憶起大阪城的每個細節,可惜它們似乎早已随熊熊烈火消失殆盡。
多年以後,我因審神者計劃暫居在白帝城。想到不得不見證一場人類與付喪神的婚禮,我就不由地産生奇怪的念頭,或許我也有一段不存在的曾經吧,刻骨銘心的愛或者恨。可惜我完全忘了,所以它不一定是真的。
為什麽不相信吶?一切皆有可能。新郎鶴丸國永在單身的最後一個夜晚笑嘻嘻地對我說。為什麽你不去探尋一下吶?說不定當事人還在呢。
Advertisement
我想我當時一定是喜歡上了某位同伴并且失去對方。因為當年的我這樣寫道:
「如果她還沒有走,如果我當時鼓起勇氣追上她,如果我可以自由地随着願望活動……我一定要回應她的表白。可惜沒有那麽多的,如果可以。」
她是誰呢?我完全不能記得一個字。翻遍日記帳也沒見過任何一把薙刀的名字。女性付喪神大概只有薙刀了吧。不過據說號稱越後之龍的上杉謙信有一把名為“春日”的劍是付喪神中著名的,行俠仗義的女俠。
我仔細地翻了幾遍「豊臣家禦腰物帳」,沒有任何關于愛情或者女俠的記載。人類的資料顯示出對方至今沒有離開過越後國。
或許是某位名不見經傳的薙刀吧。我這樣想着,心中莫名湧現出當年青春年少時期淡淡的憂傷。唉,那就是同十八九歲的人類一樣的情感了。
白帝城的審神者也大概是十八九歲的樣子。自從我來了之後就聽說她與鶴丸國永已經到了人類交往中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曾經妖怪與人類的愛情是不被承認的。而如今審神者與付喪神的不可饒恕之愛的結果是可以成婚了。然而與諸多古老傳說的悲傷結局如出一轍,這段姻緣因審神者的消失而告終。
空落落的本丸裏,付喪神們失落如同泥沼一般令我感到無法脫身,無處不在的窒息感籠罩着這片本丸,加上頭頂灰暗沉悶的鉛灰色天空,簡直令人無法生活下去。長年累月的絕望之後,将刀劍的本體戴在身上可在無審神者控制的情況下自由活動與出戰的傳說不可避免地席卷而來,如同點燃厚膩的動物油脂。
我記得那是拿到本體後的某一天,我在白帝城的本丸裏漫無目的地走着,發現倉庫的門虛掩着就走進去轉了一圈。有個粘着蜘蛛網的櫥櫃,抽屜把手上挂着的是我的名字。拉開來一看,是個小小的錢袋,上面用與我發色一樣的藍綠色粗線密密地繡着一個「ヤ」字。那是我自己縫上去的,我身上也有一個由越前康繼殿銘刻的「ヤ」字刺青*。我想起鮎尾有個竹子制的鬥笠,他說是在這個倉庫裏翻到的。這件東西或許能讓我産生一段時間的好奇心與探究的欲望,就拿走了,順帶夾走大阪城時期的日記。
明歷大火後我很少記日記了。所以當我問起錢包來歷時,粟田口家的其他付喪神說,這個小錢包是我當年從大阪城那裏随身帶着的。火災的時候我沒戴在身上而是細心地藏在距江戶城相距甚遠的某個海邊的寺廟裏托認識的茶器付喪神保管着,幸運地躲過了大火。
接着他們小聲地交流起今天刺探來的消息:壓切長谷部今天帶着一把鏽跡斑斑的刀回來了。一起出去的青江倒是說是要繼續去現世游蕩一番,沒跟着回來。我知道這個本丸的青江有一些超乎尋常的能力,似乎是得到了本應只有政府掌控的穿越時間的技術。
或許是對三條小鍛冶宗近沒有多大信心吧,我想。這處白帝城似乎與別處不同,許多付喪神都有令人意外的本事。比如鶴丸國永懂得一些繁體中文和嗲兮兮的臺灣腔。燭臺切光忠會說西班牙語喜歡看劇情恐怖畫面血腥的西班牙獵奇電影*,正因為如此他才格外害怕年幼的人類小女孩。藥研藤四郎居然也會一些西洋醫學原理。山伏國廣與江雪左文字善于經營宗教事業,遠近的本丸需要舉辦婚喪嫁娶的事情都請他們去主持。而名為三日月宗近的付喪神居然出乎意料地沒有刻意表現出前主越前公方過于常人的單人劍術能力,而是以“三條小鍛冶宗近”為號,跟在刀匠背後幫忙鍛刀。在獲得付喪神的自由後,三條小鍛冶宗近急匆匆地跑去了現在以剪刀和菜刀工藝聞名的関市*,還拉上了擅長料理的歌仙兼定。兩人回來後就去弄醒昏昏沉沉的刀匠,讓刀匠妖怪幫他們鍛刀。之後傳出消息說,刀匠妖怪不可能鍛出沒有明确歷史記載的付喪神,于是壓切長谷部與青江又出去尋找一把合适的刀。
合适的意思大概是說,可以作為神格略低的個體冒充女性審神者來獲得政府的資源或者出戰許可吧。
我繼續聽他們說下去,根本沒有想到接下來聽到的這個名字會讓我徹夜難眠。
與鮎尾的不同,我那個小錢包裏有小夾層。後來的幾天因為好奇我仔細地探索了其構造。橘紅底淺金繡紋的細布上大概是姑娘家的針腳,繡的字與我聽到的一樣:“虎禦前”。
虎禦前是誰?我記得《曾我物語》中登場的女性也有位“虎禦前”,是曾我祐成的妾。後來為追憶逝去的丈夫在青燈古佛邊了卻一生。
或許這位名為虎禦前的姑娘在我忘記她後也在某處寥寥空寂地白白等待着我吧。如果是付喪神的話說不定還有挽回的機會,如果是人類女性的話那倒真是對不住她了。
可是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位虎禦前是少有的戰國時期的女性刀劍。因為只可能是女性,才會有資格冒充前一任人類女性。
我的日記裏到處是她的蹤影。我一直以為她是我在大阪城時期的摯友。
我記得有一段曾經的我寫道,當年有天下五劍的三日月宗近與我在秀吉公與北政所面前比試。我和他都注意到北政所身後侍女傘下多了一個非人類的付喪神,就是那位虎禦前。不能讓一直支持我的同伴失望,我拿出演練場常勝的架勢,可惜還是失敗了。虎禦前趕忙上前來扶住我,問我有沒有受傷。而對面得勝的一方則一直緊緊地盯住我們這裏,半天都沒眨眼睛。他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麽呢?我當年的字裏行間充滿了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而現在我明白了。
三條小鍛冶宗近,本名三日月宗近的付喪神懷裏緊緊抱住的女性,就是我當年的那位“同伴”。
她剛剛從鍛刀房裏出來,滿臉疑惑。
太刀粟田口吉光之章二
特修斯之船。
假設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歸功于不間斷的維修和替換部件。只要一塊木板腐爛了,它就會被替換掉,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開始的那些。問題是,最終産生的這艘船是否還是原來的那艘特修斯之船,還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來的船,那麽在什麽時候它不再是原來的船了?
一把刀被燒毀,忍受高溫與千錘百煉,甚至多次再刃後還會是原來的刀嘛?
失去記憶的個體,醒來後的他和原來的自己,是同樣的人嗎?
我知道無論谙熟怎樣的真理,也無以解除所愛之人的死帶來的悲哀。無論怎樣的哲理,怎樣的真誠,怎樣的堅韌,怎樣的柔情,也無以排遣這種悲哀。我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并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後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樣地軟弱無力。
我不知道明歷大火前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只能從大阪城的那本日記裏看出些端倪。或許我熱愛鮮豔的顏色,是善于解決所有問題的人,傾向于表現出自己精明能幹的一面,可是閑下來的時候我似乎更喜歡什麽都不做,躺在花園裏某個樹蔭底下安靜地睡覺。
眼前這位剛從鍛刀房走出來的付喪神應該也對從前的自己一無所知吧。她在兄長和戀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蹒跚地在木質地板上移動着。身上的疼痛感一時半會兒是無法消退的,大概還要發幾天的燒。
我不禁被她的眼睛所吸引。與歌仙兼定、和泉守兼定同樣藍得發綠的眼眸,若隐若現的微光,讓人不自覺地想到了湖水。凝望許久,我不知從哪兒升起了涼意與悲怆的心緒。下一秒我立刻反應過來,對方也在凝望我。
恍惚間我微微低頭致意,以最快的速度轉身走了——或者稱為逃亡也未嘗不适合,仿佛像是被人發現做了什麽虧心事。
回過神來我氣喘籲籲地停在古舊倉庫的門口。這回我毫不猶豫地紮進了灰塵與蜘蛛網中。
莫迪阿諾在《暗店街》裏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胧……”。
這本日記就靠在書架最低層,與上一本大阪城同樣原先是賬本,紙質粗糙。牆壁漏出的下午清淡陽光正照在它身上。倉庫裏有各類雜物,不知它是從何處來的。我突發奇想地觀察了很久,覺得它像是件無主之物,把它拿到手裏來看;但心中惕惕,随時準備把它還回去。過了許久,我才驟然領悟到:這本書原來是我的。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屬于我的另一本記憶——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的确沒有意料到。
倉庫裏彌漫着灰塵與木頭腐壞的氣味,還有失效的消□□水味,火燭燃盡後松脂的酸味。在這個閉塞、擁擠、氣味糟糕的地方,我迎來了黃昏。我的過去一片朦胧……
開頭是大量精細的描寫對茶茶夫人與豐臣秀賴生活片段的追憶*。中間是發黃的空白頁。最後的的幾張紙密密麻麻地寫着我最後一次遇見虎禦前的故事。
那天刀劍付喪神們集體出行去江戶川花火大會。江戶城那時候還非常小,走上一個時辰就能繞一圈。按慣例我們先去附近的神社病重的東照權現*大人祈福,順便在附近的茶屋溜溜彎,或者請幾位小侍一同賞花火。美麗煙花盛放在即,激動與放松的暗流洶湧,大概沒有多少真心實意的祝願,只是悠閑地走個程序罷了。我對轉瞬即逝的東西例如煙花之類的沒有多大興趣,茶屋裏輕佻女性也是如此*。至于內府大人的病情,我覺得他迎來末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神社入口的淨手處總有些要錢的小孩子。我最後一個慢騰騰地走過去的時候看見他們正圍着一位女子伸手要賞錢。她不好意思地輕輕捋出淺紫色的袖子,露出幾分潔白手臂。大概是忘記帶錢了吧。我替她打發走圍成一圈的小孩子。她趕忙向我道謝。
常常犯小糊塗的虎禦前那一天穿的是牽牛花*紋樣的浴衣,說是不巧與竹中家的同伴走散了,只好在附近轉悠。我便邀請她與我同行。于是我們一邊沿着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江戶川往海邊走。
她跟在我後面走着,沿途的地名我都不太熟,也不好向她做介紹,所以我們不免總是将話題回歸于秀吉殿在世的那段時光。每次回頭,我都不由地注意到她的滿面笑容,那是比紅霞盡染的天空中的綻放禮花更加吸引我的存在。
終于我們走到了一座不知名的某座橋上。在那天晚上完全陷入黑暗确實最熱烈的一陣鳴響的那一刻,我轉頭瞥見她專注地仰頭,眼神清澈明亮地望向遠方。然後我忍不住拽住她的袖子,摸到她的手。我記得她的手比大多數人的要柔軟。她緊緊回握住我的手,小聲地在我耳邊輕聲細語着什麽,可惜被煙花爆裂的聲音蓋住了。我低頭湊近她一些想聽個明白。她輕輕擺擺手說,至少要記得把她送給我的錢包好好保管。
為什麽呢?我忍不住問道。
仰望下一陣煙花在遠處轟鳴的一瞬間,我感覺她輕輕啜泣着,似乎是放開了我的手。往周圍一瞧,身着牽牛花的美麗身影消失了。剛才的一切如同幻影一般。如果真的有白日夢的說法,那麽剛才一刻是其中最令人難受的類型。
難道你也要抛下我自己走了嘛?你就這樣和豐臣家的人們一樣狠心把我留在滿目瘡痍的大阪城,或這個荒郊野嶺的江戶城外小橋上了?我記得焰火燃盡後的天空連月亮都不見了。
接下來的字變得異常模糊。曾經的我用力地寫了滿滿幾頁看不清楚的潦草小字。我失去了記憶,永遠不可能再次回想起。然而最後幾行字似乎是重複的。我依稀得可以辨析出咒語一般拼命重複的是這樣一句話:“我今天要做許多事情:我應該把記憶徹底殺盡,應該讓靈魂變得石頭般堅硬,我還必須重新學會生存。”
我懷着深深地悲哀,聯想到現存記憶的初始。不僅是明歷大火,關原之戰以及大阪冬之陣夏之陣時也失去了大批的古刀付喪神,其中一位有位名為虎禦前的稀奇的女性太刀付喪神。言及者無不扼腕嘆息,除此之外大概僅剩下越後的春日劍了吧。
奇怪。她為什麽在戰争結束後的江戶城出現了?還是說僅僅在我一個人的記憶裏出現了?我知道整個白帝城裏只有能穿越過去的青江能夠解釋這個問題。可是他現在并不在這裏。少了一個親密好友的保護,這位新出現的政府計劃外的付喪神地位岌岌可危。僅憑她的兄長和同門的弟弟并不能将她從三條家的控制下解救出來。她不久就要嫁給那位将她鍛造出來的宗近殿。
我久久地陷入嫉妒與憎惡中無法自拔。直到命運再一次向我敞開大門。
白帝城的第二場婚禮結束後,我帶着同為粟田口家的付喪神們離開。壓切長谷部邀請我們去另外一座城。名為“犬山城”的本丸似乎廢棄已久。浩浩蕩蕩的十幾個人準備搬進去的時候,原先住在這裏的歷史修正主義者們抵抗了幾小時便撤出了。
其他有幾位付喪神陸陸續續地搬過來。據他們說白帝城裏的付喪神們都走了,剩下一座空城。
那麽虎禦前呢?虎禦前到哪裏去了?
沒有人能夠回答上這個問題。自從螢丸消失後,明石國行就再也沒有和別人主動說過話。總是随山伏國廣出去修行的山姥切國廣對白帝城裏的事情漠不關心,燭臺切光忠與大俱利伽羅是從別的本丸過來的……
壓切長谷部從來不願意聽從除了自己侍奉的主人以外的命令,多次試探也不能問出一絲線索。
直到那一天虎禦前敲開了犬山城的大門,要求借宿一晚。
我連忙讓她在最好的一間房裏住下。她說她剛從現世回來,然後問我們這裏的情況。我記得我說,失去人類審神者的控制,各類奇怪的記憶混進大腦總歸讓人有些心裏發毛*。我總以為自己是個家裏經營打糕店的男高中生。旁邊燭臺切光忠不合時宜地嘟囔了一句Mamma Mia,還吹出一個藍色泡泡。
我好像又看見她嘴角的不自然顫動。在她離開大阪城前也是同樣的表情。那抹微笑中究竟暗含了多少意義呢?我想究其我一生大概都無法研究明白,所以我只想着就這樣坐在她旁邊,聽她眉飛色舞地比劃現世人類的各種發明,或者傻傻地什麽都不說,察覺到我的目光後聳聳肩,背過頭去撥弄自己的黑色長發。
如果那時候我知道她心裏盤算着什麽就好了,哪怕為此我會再次失去記憶也好。然而為時已晚。第二天,她捉來的刀匠在她的脅迫下重新鍛造了她,使她更加地接近“人”。新加入的大量玉鋼與砥石将會消磨掉她的所有記憶,這是徹底靠近人類形态的代價。我的兄弟們表示,這位女性付喪神身上的人類氣味比任何一位付喪神都要強烈,混過政府那一關絕對沒有任何問題了。
可是她現在沒有關于你的一分一毫的記憶了吧。燭臺切光忠揶揄着整晚守在她身邊的我。
壓切長谷部請來沒有放棄尋找自己妻子的鶴丸國永,據說他曾經與虎禦前一同尋找白帝城的青江。他與我們共同商議了虎禦前醒來後的計劃。包括把她當做不合格的人類審神者再次提交給政府培訓,把她在現世的身份文件藏好,以及解釋她的來歷,恐吓她乖乖聽我話等等具體細節。我不想失去她。
鶴丸提醒我,這豈不是和三條宗近相似的高壓政策嘛?
我沒有否認,心裏想的是假使如同你和那位不負責任的人類審神者一樣自由地無拘無束,豈不是要引來類似的悲劇結果嘛?
她健康安全地如我所願地醒來了。可是每次我想靠近她的時候,她總是想逃走。那我只好順着她的意思,默默地在遠處。出戰許可後我立刻跑出去遠征,希望能喚起她的注意,可惜沒有成功。她倒是一直念叨着要養些狐貍或者薩摩耶之類的犬科動物。我立刻想到了我的一位遠方親戚。每次走之前我總不忘記提醒壓切長谷部看好虎禦前,還有蠢蠢欲動的燭臺切光忠。
然而這位壓切長谷部實在是太疏忽大意了,我不得不威脅以刀解的威脅使他聽命于我。可是仍然無濟于事,直到青江再次聯系我說,他願意幫我照看虎禦前。
大概這次政府獎勵的溫泉旅行能夠讓她好好放松一陣吧。但是我還是很想念日記裏曾經寫到的,漫天煙花下她眼神似水的溫柔情狀。
濃州関兼定歌仙之章一
每天将花朵定格在這只花瓶中的這一刻,我都在想,明天的這一刻是否會存在?明天的我是否會存在?我究竟什麽時候會忘記做這件事呢?
我以為空空無也的白帝城在冬夜會毫無聲響地緘默,牆角卻伸出一片臘梅。生鏽花園剪刀有些鈍,幹脆換成自己的佩刀可好?
站在牆邊的石頭上,不遠處征戰者的帳篷邊冒出點點煙火依稀可見。我捏着香氣襲人的兩條臘梅退回到茶室裏,牆角處素色花瓶等待得百無聊賴。花道應當是大家閨秀必修的本領,可惜家破人亡,閨秀被擄掠走。現在當家的兄長一個人舉辦妹妹生日的紀念活動也不得不終止了。說不定下一秒圍城者便會吹響進攻的號角。
我就知道我與粟田口家的人天生合不來。他們家年齡最長的鬼丸國綱殿整天靠組織地下偶像活動賺錢倒也發了家,不必在檢非違使的大軍裏賣力氣。而看上去正經的另一位太刀卻一直讓我感到不太自然。
據說,如果你想完全留住一個人類,就順從他,無條件服務他。在無形中插手他的一切,幫助他。讓他依賴你,習慣你。等他已經把你納入必需品的時候,離開他。他就會發現根本過不了失去了你的生活,沒有了你的他,什麽都不是。
所以我現在每次見到那些跟在審神者身後恭敬順服的付喪神,心中不免波瀾略起——大概他們真的是對人類審神者有所企圖吧。
或許此類想法被作為付喪神的一期一振察覺到了,自從上次離開白帝城後,我發現自己一直非常不走運地在各處被粟田口家的軍隊圍攻。
或許是複仇吧?我以前對很多人吐槽過他的服裝品味問題。普魯士藍的雙排扣軍服外面的裝飾物只能有肩頭的垂墜,圍一圈豔紅布條算什麽樣啊?
白帝城的藥研藤四郎留下的剪刀還算鋒利,手中的枝條瞬間修剪完畢。我不禁湧上一陣寒意,這一次的敵軍來自那座神秘出現的犬山城。據說那一座城裏的自由意志勝過任何本丸,審神者放任付喪神自由出戰進軍,搶奪過路隊伍的物資甚至審神者人類。前幾日據說剛獲得政府認可,這下更是所向無敵了。
我對自己的單挑水平一向有信心,可參與群體作戰向來是我的弱點,獨身被一隊付喪神圍住更是令我預感這次必然會被抓住。大概很快便會迎來在一期一振君不自然的哈哈哈笑聲陪伴下走向對方陣營刀解室的結局。希望他們那裏的白裝束*布料質地是支數高的純棉,最好是絲綢吧,六文錢*早已在衣兜裏捂得微微發熱。
積怨已久。一期一振君與我向來沒什麽太多話說。之前在這個白帝城他曾經在這裏懇求過我,那一天是虎禦前生日的臘月初一。我沒有答應他暫緩婚禮的請求以及低聲下氣的懇願——失憶後突然記挂起以前單戀自己的姑娘了,倒也奇怪。
當年秀吉公逼迫三齋殿表忠心要處決織田家叛徒明智光秀的女兒加拉夏夫人的時候,随從在一側的天下一振見到前來求情的我們只是冷漠地點點頭便若無其事地走了。在權傾天下身邊待久的人有機會無限接近于權力中心,日久天長說不定會産生自己處于同樣高位的錯覺。領細川家進入的那位橫眉冷對的石田正宗更是走火入魔的典型。
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天眷顧細川家,節骨眼上有位重要人物站出來為我們說情。北政所寧寧夫人出面的結果是,三齋殿休妻,三齋殿暫留大阪城。加藤清正殿與福島正則殿倒是常常前來探訪,我記得同田貫殿同我是那幾次道場手合認識的。
因為要反省思過,所以我沒有機會見到虎禦前就不得不随着主殿提前告辭。與主人一起常出入于大阪城的同田貫殿則在道場對決後通知我一些大阪城內付喪神的消息。秀吉側室之一的龍子夫人将淺井家三姐妹的二公主阿初嫁給京極高初,脅差的那位青江殿一同陪嫁去了。這樣虎禦前不得不常常呆在寧寧夫人身邊,避免各種麻煩事情纏上身——姑娘家一個人沒有朋友在遍地男性的圍城裏危機四伏。我決定趁着人類舉行婚禮的時候上大阪城道賀的人群一同進去。三齋殿肯定收到了消息,他與加藤清正殿正商量把哪一位茶器付喪神供上去作賀禮。
慶典儀式的那天,三齋殿前往北政所夫人那裏道謝。我迅速地跑到刀劍收藏庫,這裏的付喪神們趁人類忙活婚禮成一團的短暫時刻正好有機會喝酒聊天。虎禦前那一天被派去婚禮現場維持秩序。三日月宗近殿第一個發現我,隔着很遠就向我招手。不愧是天下五劍。在他一邊豪爽地大笑一邊告訴我寧寧夫人讓虎禦前一直照顧他的時候,我居然沒有迅速地反應過來他是衆多對虎禦前有企圖的付喪神之一。這下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虎禦前清早叫醒他,幫他穿戴完畢的早晨啦。說完,他提起酒樽要為我斟酒,我趕緊制止了他,後輩怎麽好意思讓年長的前輩為自己斟酒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繼續仰天大笑了一陣,向我擠擠眼。如果前輩還想喊你兄長大人呢?我只好順着他意思說:“之前說的請多關照我妹妹您倒是當真了。有您照看我家妹妹倒也令我放心。”“寧寧夫人指明讓她照顧我一人吶。”“那可真是……”我埋頭裝作仔細研究桌子上排列無序的下酒菜。油豆腐索然無味,小菜腌制過頭,略有些鹹,可惜了原先自然的甜味食材。
再後來,在寧寧夫人身邊長大的尾張武将派,與茶茶夫人一派共同服侍秀吉公的文官,兩派之間暗潮湧動。秀吉公懷念尾張時期所有人齊心協力,特別是以前的軍師竹中半兵衛,便借着慶祝大病初愈的機會把虎禦前賜給了竹中家*。
為什麽單單是虎禦前呢?我不免再次擔心起來。同田貫殿分析說,石田正宗負責付喪神入籍管理,或許治部少輔*殿那裏會有消息?
可是我們是敵對勢力啊!因為人類之間的争端也要站在主人那邊嘛?
所以我是不是沒有機會打聽到虎禦前的消息了?作為兄長我只能做到這裏了嘛?
我猜想那位軍師不見得會有多愉快。竹中半兵衛殿之前侍奉的齋藤家當主曾經戲谑地稱這位部下為“雪姬”,後來竹中家與其他家老共同脫離了齋藤家,投奔向附近觊觎齋藤家許久的信長公。
白帝城定居後,我從一間倉庫裏找到大阪城名為「樹の間」那間茶室的花瓶。美濃燒,或許是虎禦前那時候常常使用的器物之一。我從來不會忘記帶幾朵花放進去。虎禦前那丫頭偏好濃烈香氣,她應該會喜歡臘梅吧。
濃州関兼定歌仙之章二
我不清楚眼前這個花瓶是從何處來的。我只記得那天是新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