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2.Die Lüg
※醫學方面描述不作保證完全正确。名古屋地理方面的描述我保證無誤。
石切丸嘆了口氣,望向壁挂金鐘的方向緩緩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永遠都活在回憶裏。這種人固然不對,卻是值得原諒的,因為他們的往事,實在是刻骨銘心。”
二十代的年輕人經歷毛線的精神創傷。
頂多是彼得潘綜合症的完美主義者,一塵不染象牙塔上的王子公主,孩子氣地舉起生他養他的蜂蜜玻璃瓶,幹脆破罐破摔了吧。
你們年紀也差不了多少。這樣說着的石切丸掀開魚缸蓋,魚缸裏的烏龜慢慢地向桌角的光亮挪動。
年幼的浦島虎徹是妄想症患者,說自己曾經在海底與小龍女無憂無慮,小烏龜見證過他和她心心相印。
事實上,自我解離的體驗大多與不幸的童年有關。家裏人常年不和的氛圍與忽視,造成浦島沉湎于制造另一個自己,神游太空。
他二哥憂心忡忡地把他送來又領走,留下這只從夢裏爬出來的動物。後來浦島健康正常地長大,小時候的胡話忘光。他大概也沒想到,這只烏龜生得半臉盆大。
即将來訪的患者是剛踏入社會沒多久的大學生模樣的男性。
他總板起儀仗隊員似的肩膀,挺直後背,用發膠梳理整齊的頭發下是毫不懈怠的前額,琥珀色雙眸下盤踞黑眼圈。他小心翼翼地穿戴正式,擔心弄髒別人的座椅所以把他的公文包靠在地面的椅子腳旁。
因為他絲毫沒有沾染刺鼻的須後古龍水味道,所以我一點都不願意為他端上一杯玉露茶。
用來招待普通客人的是京都産的宇治茶。可石切丸寵愛所有提前預約的患者,每年專門訂九州的玉露茶招待他們。
除了法定連休,每周五下午四時這位年輕人定是如約前來。于是我惡作劇地在值班室日歷上每月周五整個豎條上格子裏都貼上草莓。
每天記手帳是醫生石切丸的習慣。樓下國廣文具店經常送一兩疊貼紙,石切丸老是忘記把冒着紅心飄着金粉的幾張帶走。
石切丸醫生原先就職于大阪某家醫院,後來轉到常年人手不足的名古屋千惠區赤十字病院。年近退休的內科醫生終究跑不快,追不上大醫院的節奏。
他索性在旁自立門戶,開個心外診療室。地點距赤十字病院很近,隔條馬路,藏匿于磚頭黃的公寓之間。在尖利的急救車劃破灰泥暗白的斑馬線前,這裏尚餘幾分奇異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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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了無生趣的地方不太适合養老,更不适宜安放不走運的我。
醫學生的日子比其他所有學科加起來都要長。
同門堂弟太郎次郎兩人都已經名古屋大學法學部畢業考上熱田區役所的公務員,可我還差一年實習沒畢業。
好巧不巧,本來是外科的我上次實習期間出門遇到車禍。康複後上班的時候腦子裏一片空白,果不其然出了事故,間接導致孕婦和孩子感染細菌死亡。
雖然事後調查說主要責任人不是我,但自此我老是覺得手術臺的聚光燈刺眼。
家裏人一定要讓我們做律師或醫生之類穩定的職業。因此從名大醫學部退學轉到某個短大的心理學科成了我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太郎說劍道教室裏有個和他一樣的大個子中年男人是位快要退休的心理醫生,就幫我牽了線來這個清閑地方實習。
原來名大附近還有這麽一個小地方吶。我立馬答應下來,為了旁邊另一所教會大學女生紅撲撲的臉蛋白花花的腿。
診所內只有石切丸先生一人,大清早地親自打掃衛生,念叨清除不淨。
石切丸天生擅長需要傾聽安慰的行業,聲線沉穩,語速緩慢,令人安心。治療手法中規中矩,無可指摘,更不會用催眠之類的手段糊弄。
他承認自己的缺點是迷信,每天離家之前要看完天氣預報結束後的占蔔才行。
我作為助手待了幾個月後發現患者們幾乎都不是嚴重到需要住院程度的抑郁症。
他們是需要安靜的場所和一些人來替他們洗洗創口,上點藥。
想隐藏病史的人例如:活潑開朗的大學生、深受信任的上司、悲戚哀傷的中年婦女、滿頭銀發的瘦弱老人等等會來這裏向石切丸鬧鬧情緒倒倒苦水,順便算上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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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最核心的症狀就是,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對于大部分人而言,都是無法阻止自己沉浸在低落的情感裏,或者受他們控制,比如幻滅感,失落感,比如覺得一切沒有意義。
當然也有人會有憤怒,狂躁,進而破壞東西甚至傷人的情況,這種叫做狂躁型抑郁症,需要緊急送到對面大醫院住院強制治療。
這位名為“一期一振”的年輕人無論怎麽看都不是其中一員。
他從大學時期就來過石切丸這裏。名大畢業後的他在豐田市某著名汽車類大企業上班。
按說是名校畢業土豪背景還人生贏家臉的無聊青年除了壓力大之外還能有啥?
失戀?被上司穿小鞋?聽父母話乖乖長大結果發現自己的真正理想是拯救豌豆公主嘛?
不懂不懂,高富帥的煩惱我們凡人才不懂。
我拉了幾個抽屜翻到他以往的病歷。
大學一年生的青年曾經夢見千軍萬馬襲來,自己困于寺廟中無能為力,只好命人放火燒灼一切。
非要作一比喻的話,就是本能寺之變的信長公的心境。
也難怪。一家長男的焦慮不外乎家長望子成龍的殷切希望,外界挑剔的評價眼光。
積極一點的,比如這位大好青年,不是拼了命要成為下面的一堆兄弟的正面榜樣?
過了半年,那場夢居然還有後續——青年抓住一只仙鶴的翅膀,飛出了火災現場,越過懸崖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池塘。
石切丸醫生煞有其事注解:出現自我拯救的潛意識,表現為移情。
對嘛,比起被活活燒死,掉進水坑裏起碼還能撲騰一陣游上岸。
啊呀呀,這位貴公子在命懸一線的時候會露出怎樣慌裏慌張的表情吶!
我着實想象不出來門後診療室裏青年驚慌失措的表情。裏面常常傳來像是壓抑許久的哭聲。
青年最近又變得狀态不佳。他夢見自己殺死了大學時代好友。
不可能。
接着我聽見石切丸笑了兩聲添了句不可能。他說,上個月回京都家族聚會,還聽說和自己有親戚關系的你那位好友咋咋呼呼地要周游世界。他接着問,最近生活有什麽變化?除了上班之外還做了什麽?
青年的聲音低沉得聽不見。沒過一會兒他們倆就推門出來,原來他右手中指那裏今天多了枚金屬圓環。
他路過值班室的時候,看到了文具店送的海報,愣神許久,嘟囔以為自家太太以前的職業是偶像。嗚哇,妄想症也要有個限度好嘛?
我有點懷疑他的品味怎麽會和堀川那家夥臭味相投,簡直瞎了秀吉埋藏金的狗眼。
小心翼翼地等他走了沒聲兒後,石切丸瞧着牆上和泉守兼定的黑發碧眼,囑咐我在病歷上寫:妄想症狀加劇。
是嘛。上個月開始一期一振說自己女朋友住進家裏,周末出去到海邊兜風怎樣怎樣的。
就連大學時代的好友都像是石切丸順着他話,編造出來的人物。
上周我在樓下兒童樂園裏瞧見坐在水泥灰管道上的藥研藤四郎。估計還是不放心他哥哥,又不敢随便過來。他是他們家最擔心他哥的弟弟。
我趕緊招呼他進來坐。給他套上醫生的白大褂後,他終于大大咧咧地說起他哥。
他哥最近被拉進偶像坑,有點宅家不動的傾向。
瞧吧,你哥果然活該沒有女朋友吧。
藥研藤四郎跷起二郎腿說,切,你別看不起藤四郎家祖傳的帥氣基因。
他哥是沒有女朋友,但是以前和個男朋友愛得死去活來的……
到這裏小孩故作成熟地停頓下來,神神秘秘地咬人耳朵:別聽我哥亂說,我們家沒誰住進來。
一旁聽我倆的石切丸沒太留心。
他大概還是認為,只要正常生活,有一點幻想或者和虛拟人物對話,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人嘛,活着總要有個盼頭。
是啊,世上不是還有相信愛與正義的善良傻瓜們瞎蹦跶嘛。
話說回來,一期一振走後當天最後一個預約結束了。我準備下班,在地下停車場裏再次遇到那位人生贏家。
當時我正忙于搭讪,沒注意到他走過來。回過神來發現不遠處有個人盯着我皺眉,神情活像一進門被滿地髒衣服絆倒的太郎。
面前棕發高挑女大學生也注意到一期一振瞧着這裏,幹脆一屁股坐到身後低底盤的黑色敞篷車尾等着。
車牌號是86結尾,一看就是有錢小開。如果尾數是000,估計是哪個幫派大佬,五米內都沒人敢停車。至于8888之類的大概是哪裏來的外國人——
我毫不客氣擡手,張口就是一句:“唷,大少,結了婚也不請我吃飯嘛?”
美女定神瞟了眼車主人,尖眉一挑把煙頭掐滅在車燈上,扔下句“無聊”就走了。
一期一振走過來點點頭算是打招呼,邊掏出手帕把煙灰擦幹淨,邊問我附近原來某家生鮮超市是不是停業了。
我說沒錯,前一站的八事那才有家大超市。
瞧見他沒什麽反應就補了句,原來你自己開火啊。
一期一振解釋說,今天回家比往常遲一些,要帶回去給小孩吃。
我揶揄道,你這麽早就結婚嫁人了,怎麽對得起大學時候的基友吶?
他把手帕疊好揣進口袋裏,說不是兒子,是他的弟弟們,而且他是異性戀。
一期一振的下巴轉過來,朝着我手上的煙盒方向,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MILD SEVEN煙酸味重,不如試試GAULOISES,進口煙,就是外盒醜了點。”
原來你太太真的不會做飯啊。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這句反擊憋在喉嚨裏。然後去擠上下班高峰期的名城線。
晚上聚餐的燒烤店,宗三講,最近的女孩子越來越不器用了。今天下午廚藝教室裏新進的女孩子居然把鹽和糖弄錯,烤了兩箱齁鹹的蜜桃蛋撻。看燭臺切老師露出失落的表情後,自己還傷心流眼淚,這樣怎麽嫁人吶?
他絮絮叨叨地,比人家媽媽還擔心女兒被婆家人欺負。
旁邊次郎拐着他哥肩膀說捏哈哈哈,像我哥這麽賢惠的男人才是時代發展的潮流。
嚯嚯。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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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郎示意我幫着晾衣服的時候,住在一樓的上班族左手捧着本厚聖經從教堂回來了。一副周日清晨的虔誠撲克臉,和着白色香薰蠟燭燃盡的油膩味,隔老遠就能聞到。
太郎打了個哈欠,次郎悶悶的聲音傳來,“哥你穿的褲子好醜。”
我以前穿過的那條巨大無比的褲子穿在他身上顯得特別難看。我想到我自己以前也是高壯的身材,後來怎麽着減肥還把身高也減小了。
嘻嘻,好在關鍵部位沒跟着變小。
次郎昨晚淩晨才回來,指望他幫忙只會收到宿醉的口臭和含糊不清的抱怨。如果有太郎這樣心甘情願為兄弟收拾房間清理櫥櫃對付宿醉的苦勞人在身邊,無憂無慮些似乎理所應當。
就是每次他倆一說起話來我就不知道把腳堆在哪只凳子上。
上大學後我才搬來名古屋和他們一塊兒住。我知道他們又要為深夜不歸的破事絮叨。
格格不入的話不如出去逛逛。我的路似乎總是不在面前,好像永遠歸屬于遠方。我時常在附近莫名其妙地迷路。有時候想想,的确,沒有什麽合适的位置呆在那兒等人來。所以我還想慢慢地沿着路走吧。
現在住的地方離八事日赤地鐵站不遠,離我實習的診所還有赤十字病院也不遠。周日上午路上沒人。大學生們不會一早起床就在街上閑逛。
被町內會的老太太們抓住幹一天撿垃圾的活就不好了,想到這裏我趕緊扔掉煙頭朝地鐵站裝作急匆匆的樣子逃竄。
石切丸診所的那幢樓被我扔到腦後。突然前方冷不丁冒出個家庭餐廳,我立馬紮進去。
想到渾身上下只有一千元,我決定點杯咖啡。餐廳裏煙味很重,菜單卻是用五彩蠟筆塗着“綠茶奶油意面”“超大份兒童套餐”“草莓通心粉+墨魚面”等奇怪字樣。而且一點都不貴。
大概是為窮學生精心設計的食堂吧。不久店主端來一大盆青綠色面條,上面澆着奶油和彩色糖霜。我趕快用手機拍下來問店主能不能上傳。
店主老人家笑眯眯地點頭。
餐廳牆上貼着很多大學生聚餐照片。
其中有個銀發金眼的瘦子特別顯眼,幾張焦距模糊的半張臉是他,摟着旁邊人張嘴大笑的是他,百分之百還原度做出愛因斯坦吐舌純真臉的還是他。
我老家的人喜歡叫我鬼臉青江,因為我做鬼臉天下一絕。沒想到多年後在這個小飯店裏在幾張照片前自覺敗下陣來。
這位比天下一絕更厲害的青年聽說又是名古屋大學的學生,在這打過工,後來辍學回京都繼承料亭去了。
工學部的課程繁多無聊,青年時常抱怨課堂沉悶教授無聊同學冷漠,附近私立南山大學的娛樂活動也吸引不了他。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城裏人會玩嘛。多少有不适應期。
他除了念書外也沒有什麽朋友。因此在這個餐廳裏待得越來越久,後來大概抛棄讀書念頭了,他把自己整日關在廚房裏,然後端出一盤盤意大利面。他做出來的面條又細又長,絆倒了許多恰好路過此地的人。
幾乎是一瞬間的功夫,大批獵奇的年輕人填滿了這家醫院旁的小料理店。
在餐桌間穿梭的青年,他的笑容顯得十分真切。
友情啊愛情啦總是在猝不及防的地方出現。
照片上被鶴丸國永緊緊摟住的青年,擁有令我熟悉的琥珀色眼眸,以及出人意外的金色卷發。
原來貴公子也可以把舌頭吐得這麽長。
兩人踏完大須橫豎交錯三條街的每一塊磚,走過名為錦栄泉橘桜葵原緑今森桂摺的所有人行道,嘗遍了所有口味的炸雞翅後,卻在名古屋城3米高的金箔虎頭魚注視下約定,再也不相見。
本來就是在赤十字病院附近的墓地認識的,機緣不吉利,未來負無窮。
聽我講完事情末了,石切丸補上這句。
家裏有弟弟們的哥哥,大多養成太放不下他人的毛病。
特別是有弟弟也有嚴重妄想症的場合。
我突然對一期一振的妻子産生無限的同情。
親愛的,如果感到悲傷的話,哭出來也完全沒問題哦~
我笑面青江的懷抱永遠向□□敞開哦~
石切丸臨走前抽空和我見了一面。在名古屋駅的金色挂鐘下,石切丸老師和我道別,還把診所大門的鑰匙裝在信封裏交給我,叮囑道:別浪費了你的才能。
我沒想到之後我很久沒有去過那間小診所。
更沒有預料到醫生資格考試的狂風暴雨邪波惡浪後是好友宗三左文字。
他默不作聲地搬到了樓下基督徒的卧室裏,根本沒和我這好朋友提過一個字。
很多個周日早晨我再也見不到從教堂回來的虔誠面孔。
後來在小區花園裏逮到手牽手幸福壓馬路的一對。
一見面,宗三就怪我一直沒和他聯系,完全沒顧及老友的生活和感情狀态。
旁邊的壓切長谷部絮絮叨叨地講起他們倆第一次是在織田的茶道教室裏認識的,後來沒過多久就好上了。宗三的哥哥說,要加入佛教徒的家庭就得入鄉随俗,周日來抄《金剛經》。長谷部很是煩惱。宗三和他一合計決定周日哪裏也不去。
他們再過幾年就搬去東京都的澀谷區。
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他們一樣,想得開活得安穩就好了。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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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切丸的桌上留着一期一振夢的第三部:落入池塘的青年好不容易爬上來,仙鶴卻寧願沉下去,不肯從池塘中游上岸,還用力抓住他的胳膊。眼看夜黑風高下的野獸咆哮着靠近,他陷入兩頭為難的境地。接着他猛然一把提起濕漉漉的仙鶴塞進一只老虎的血盆大口。然後老虎變成自己喜歡的姑娘,兩人手牽手狂奔。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逃離了一座巨大的迷宮出口。
再也不會回來的石切丸醫生注解道:疏離型人格的移情。
我把病歷本挂在臉上,仰面倒向值班室的沙發上,現在是偵探社的會客廳。我對彎腰掃地的堀川抱怨道,以前石切丸養的那只烏龜好像不見了,是不是你把它藏起來了?
堀川元氣地回答說:沒有啊!你們這裏從來沒有養過烏龜吧。話說!兼桑他姐姐料理到底做得有多難吃啊!你從宗三那裏回來後,已經在沙發上呆了整整三個小時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