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祝嬰心坐在陸道一為她安排的歇息的含章殿裏,翻着手掌,望着手背骨節分明血管清晰,望着掌心厚厚繭子雜亂掌紋,萬般思量。

陸道一對北域的了解超乎她的想象,祝嬰心閉眼,她突然想起父親曾與她提起過一個人,他提起那人時,毫不掩飾心中的贊賞。

父親說,那時候他還年少,堡主尚還是祖父,一個比他還小一兩歲的少年被祖父以烏光堡至高的禮儀迎入城中。那名少年來到烏光堡後,與烏光堡高層在金烏殿談了三天三夜,父親也身處其中,過去多年,依然對那三日記憶猶新。那名少年自稱來自南郡,剛穿過東部的無邊瀚海,他說他推測了天下大勢,所以要去走走,以證明自己的猜想。

那名少年向祖父詳細地分析了烏光堡的優勢與劣勢,還有麒麟原的走向,并為祖父指名一條前路。但祖父并不同意,少年只好稀罕地離開烏光堡。

過了十幾年,麒麟原局勢果真如他預料中的發展,父親才驚詫那個人慧眼如炬,然而要在茫茫人海中再尋那人,已經是癡人說夢了。

祝嬰心正疑心父親所言的那名少年就是如今的陸道一時,一名女史身姿搖曳,轉眼淩波至她的眼前,道了一個萬福,道:“為翁主膏沐更衣。”

祝嬰心點點頭,衆宮娥上前鋪排,宮娥四人走上前,要為祝嬰心解衣,她們解下祝嬰心腰間若配的一把長刀、一柄短刀,挂到牆上,摸到她腰間的天武玉牌的宮娥用一方手帕将玉牌包起來,呈放在木托上。随後,幾名宮娥望着女子身上的甲衣,有些為難地看向女史。不等女史開口,祝嬰心的手指已經探入甲衣中,解開隐藏在下的繩扣,解開護肩甲片,将兩塊沉重的金屬交給兩名宮女,那兩名女子抱着肩甲,重量令她們露出幾分訝然之色。

祝嬰心繼續解身上的盔甲,她摘下披膊、護臂、護頸,随後指了指身上的束甲絆,示意宮娥解開,宮娥解開束甲絆,又解下腰帶,取下蔽膝和裙甲。宮娥見她身上甲衣分前後兩塊,帶扣從兩肩縱束到腹部,便一一解開帶扣,将兩塊更加沉重的甲衣摘下來①。

一套甲衣脫下來,放到木托上,竟需兩名宮女一同擡着。女史望着擡起手讓兩名宮女脫內襯的祝嬰心,神色複雜。

祝嬰心脖頸上戴着一條紅線串着的一顆兩指節長的獠牙,她杜絕了任何人觸碰。宮娥們便在祝嬰心身上披上外袍,接她至湯池洗濯。祝嬰心坐在湯池中,外面走進來一名宮女,在她對面一拜,道:“奴婢拜見翁主,奉攝政王之名,奴婢調至含章殿,專司翁主起居。”

祝嬰心擡眼一看,隔着蒙蒙水汽,依稀看出那宮女好像是集英殿中與她說話的女子,似乎是叫浣夢。祝嬰心不認為她調任過來是個意外,那會兒陸道一分明不在殿中,卻知她做了什麽,好仔細的觀察力。

她想了想,露出笑容,道:“浣夢姐姐,怎麽是你!”

浣夢低着頭,道:“正是奴婢。”

只聽嘩啦一聲,祝嬰心自水中站起來,向她走過去。她的身影在水霧中漸漸清晰,望着跪在地上的宮女,笑道:“這裏地上潮濕,還是不要跪了,只怕濕氣入體,傷着骨頭。”

“謝翁主。”浣夢起身來。

祝嬰心在她面前坐下來,仰着頭看她,她嘻嘻笑道:“浣夢姐姐也下來一起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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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翁主厚愛,奴婢不可越次。”

“诶,中原的規矩可真多。”祝嬰心嘆氣道:“在烏光堡啊,大家夥兒都是擠在一塊兒洗,每到沖洗的時間,浴房總是人擠人,水汽騰騰,很是暖和。”

似乎在腦海中想了一群女人赤身裸體擠在一塊的模樣,浣夢抿嘴輕笑。

祝嬰心繼續道:“麒麟原的女人們,也是一等一的好獵人,騎馬射箭,一點也不比男人們差,騎射後,也是一身大汗。女人們對味道最敏感了,每日騎射完後,聞到其他人的味道,就厭棄萬分,要人家趕快洗,卻不知自個兒身上也是一股味道。”

她閉上眼睛,淚水浸濕修長睫毛。

“翁主想念麒麟原了嗎?”浣夢輕聲問。

祝嬰心嗤笑一聲,搖了搖頭,往水中沉了幾分,眼睛盯着水面,漆黑的眸子哪裏見得到半點淚水。

*****

解開發帶,一瀑烏黑的發飛洩而下,兩名宮娥拿着玉梳,蘸水梳理毛糙的發。祝嬰心頭皮被拽得生疼,她眉頭一跳,閉眼繼續承受這番酷刑。

那兩名宮娥雙手靈巧,飛快将頭發梳攏好,一股一股盤繞,纏成畫中中原女子的發型,珍珠翡翠繞烏雲,金并銀簪入鴉髻,垂珠滴秋月,步搖耀城孤。

又有宮娥以托盤托着衣物款款走來,祝嬰心張開雙手,如同木偶一般任他們打扮,宮娥褪下裹身的葛布,為她着雪白繡花肚兜、雪白絲綢內襯、霁色夾衣與下裙、杏黃色綢繡蝴蝶便袍,裹黑色藤蘿紋腰封,束一一條品藍腰帶,配璎珞、玉珠、香囊、禁步等物,最後鄭重地将天武玉牌懸在她的腰間,末了,又在外罩一件黑金滾邊杏黃大袖衫子。

衣服是提前熏過的,罩在身上,一股玫瑰香撲鼻而來,熏得祝嬰心昏昏沉沉。穿戴齊整了,還有妝容要整,粉黛胭脂口脂一樣不少,塗抹完了,祝嬰心撩起沉沉的眼皮往水銀中一瞧,那鏡中蒼白的臉、穿戴貴重的少女,誰都像,偏生不像祝嬰心。她張了張塗得鮮紅的嘴,想要說什麽,最後她無聲地嘆了一聲。

穿上精致的繡花鞋,踩着锵锵環佩之聲走出含章殿②,天色已暗,檐下燈籠排排亮起來,紅紅燈籠照在祝嬰心臉上,攏一層淡淡暧昧光彩,恍若鏡中绮花。殿外等候的六人盯着她看,愣了愣,旋即側頭嗤嗤笑了起來。祝嬰心冷着臉盯着他們看,一言不發。

雖變換妝容,不像祝嬰心,可她的眼神到底還是有殺傷力的,六人正經臉,向她叉手一拜,齊聲道:“拜見翁主!”

“走吧。”祝嬰心冷聲道。

“是。”

浣夢領兩隊打着燈籠的宮娥走在前,引祝嬰心出門闕,外邊甬路上停一輛輿車,車檐四角,玉帶随夜風碰撞,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

宮中夜宴,盛世之音空歸月夜,酒色天,斟金斝,舞飄渺,桂馥蘭香幾人醒。席間衆人皆着便服,連同陸道一也僅着一身青色衣衫,身旁的苻元淳依舊着黑色金龍袍子,不過看得出是行動方便的常服。

祝嬰心小口抿着酒,擡眼看歌舞,眼睛不動聲色地掃過陸道一等人。陸道一低着頭,似在聽苻元淳說話,他不時點點頭。

祝嬰心心中有幾分煩躁,她極少有煩躁的感覺,可陸道一總讓她焦躁不安,摸不準看不透的人心,仿如夜色中摸索着路途,還要謹防沉沉的夜色裏是否有鋒利的荊棘,或者是否會跳出食人的野獸。

她摩挲着掌心的白玉酒杯,心緒雜亂。一群舞姬一曲舞罷,拖着長長水袖退下。一聲雷鳴般的鼓聲在身後一擂,祝嬰心吓了一跳,一串嘩啦銅鈴響,眼前一道霹靂閃過,她目光一凜,卻發現是一對身着白色襯衣、花紋精致的紅色背心,以及紅色筒褲的龍鳳胎,他們手腕上、腳踝上帶着金色的銅制鈴铛,動起來便嘩啦啦地響,手中握着銀光閃閃的劍,跳着一支殺氣騰騰的劍舞。

他們的面容與祝嬰心見過的不同,倒與東部瀚海的古籍描述相似:

帝遐暨瀚海,哀荒絕域,有殊邦二十五,異族無計,布綠洲,乘雙峰異獸。其國人膚白而發卷,深眼而高鼻,服則襯衣馬甲,毳帳穹爐,鳥居逐牧,風俗機慧,仁義昭明③,慕聖賢者阿裏木,仰天神奎尼。

——《東部異聞錄》

鼓聲越發急促,隆隆鼓聲似要敲破鼓面,那對龍鳳胎雙劍交纏越發地急促,已至肉眼看不清動作,只能聽到金屬相撞的聲音不斷在耳邊撕扯。他們腳步急促,躲閃也十分靈活,利刀隔斷飛舞的紗,破碎的絲漫天飛舞,似紅色的雪花,美麗而不詳。

衆人看得目瞪口呆,眼睛跟着那二人旋轉,目不暇接,不禁拍手叫好。祝嬰心是真刀真槍練習長大的,她又怎會看不出那兩名舞者非是表演,而是不餘餘力攻擊對方,一刀一劍皆沖對方要害,如此兇猛的攻擊,好似對方是有血海深仇的仇家,兩人都化身為狠厲的複仇者,準備取走對方的姓名。

此刻陸道一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他道:“史官杜江子的《東部異聞錄》中,記載有那麽一個故事。瀚海之人忌諱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聲的雙生子,因為天神奎尼與他的弟弟就是雙生子,這對雙生子從母親的腹中孕育時就開始鬥争,出生以後,他們鬥得天昏地暗、陸海震動,火星落在大地,熾火燒灼,人民苦不堪言。

“奎尼見狀,想要與弟弟休戰,卻被弟弟假意議和,從而在談判桌上,被弟弟一箭射死。為他們做見證的勇士幫助奎尼殺死邪惡的弟弟,拔出奎尼胸口的箭,奎尼從而得以成神,庇佑世人。

“正因奎尼與他的弟弟的故事,致使東部瀚海之人認為雙生子當中,有一個是邪惡的化身,因此雙生子一生都要鬥下去,直到有一個活下來,而人們會選擇一個孩子留在家中,另一個孩子,讓他帶着一點點吃的東西,讓他們離開家中,在沙漠中流浪,最後餓死或者渴死在荒漠裏。為了能夠活下來,雙生子會選擇殺了對方,讓自己成為留下來的那一個。”

陸道一話音剛落,那對龍鳳胎中的女孩一劍送入男孩的胸口,血濺出來,噴在她雪白的臉上,混着眼淚一起,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鼓聲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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