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對視的一瞬,祝嬰心就認出來,那個男人就是陸道一,那個讓苻雲舒恐懼的人、被苻雲舒稱之為神的人、充滿傳奇色彩的人。

陸道一往前走幾步,露出被他的衣袍擋住的男孩,莫約六七歲的孩童,戴着冕冠,西海鲛珠所串珠簾垂下來,擋住尊貴的龍顏。量身而裁的黑底龍紋宮袍罩在身上,随他走動,衣物搖動,金龍如騰雲駕霧。可那個孩子太過稚嫩,那身龍袍罩在他身上,威武的金龍也有些裝腔作勢的奶氣。

長泰四年,祝嬰心與時年六歲的龍聖天子苻元淳初次見面,年長六歲的祝嬰心對他沒有任何興趣,目光緊緊盯着牽着他的小手的攝政王陸道一。

陸道一握着苻元淳的手,徐步走上臺階,主位上坐下,跟在身後的群臣趨步坐下。天子的目光穿過鲛珠看向坐下,陌生的異域來客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好奇地打量着他們編成數條小辮的頭發,綁着頭發的串珠繩索,棗紅的面色,濃密的鬈鬚。他雖是好奇,卻仍然保持着端莊的姿态坐在陸道一身旁。

殿中衆人起身,祝嬰心這才施施然起身,向主位拱手一拜,道:“烏光堡祝嬰心,見過龍聖天子,見過攝政王。”

“祝翁主請坐。”陸道一一點頭示意。

祝嬰心遂坐下。

陸道一舉杯巡了一圈,飲過一輪後,他才道:“祝翁主不遠千裏前往陽纡,陸某心中歡喜。自三百年前,天武聖帝派手下四位将軍攜家眷領兵赴四域,建一府一臺一堡一城把持四域政局,往後便少與中原往來,兩百年前開始,更是斷絕與中原的往來,各自為政。兩百年後,北域烏光堡翁主親自前來陽纡,陸某又怎能不讓陸某感概萬千。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一轉眼三百多年過去,天武後人與威馳大将軍祝耿之後再會一堂,可喜、可嘆、可畏。”

有苻雲舒的前車之鑒,在陸道一剛提起三百年前開始,祝嬰心心中立即警鈴大作,随着陸道一提起派往四域的人與中原切斷往來,又提到天武與先祖,她心裏有些焦躁無奈。相比苻雲舒想要合作的,将雙方地位放在一個平面上的态度,陸道一一昧強調她的先祖是天武的臣,她也應該向天聖俯首稱臣的意味,令她不悅。

心中不悅是一回事,表面上又是另一回事,祝嬰心笑着點點頭,說:“先祖英勇,至我卻又是別種模樣,雖說是一脈相承的親緣,卻也并非同樣的人,怎能一概而論。”

她這番措辭含糊不清,聽的人怎樣想都可以。

陸道一面上看不出什麽神情,他繼續道:“翁主從北域至陽纡,不知眼中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什麽?好古怪的問題。祝嬰心斟酌片刻,謹慎道:“山水人家,中原的風采,與麒麟原大為不同呢。百姓安居樂業,不愁吃穿,不懼風暴,生在此地,真的幸運萬分。”

“這便是翁主眼中看到的?”陸道一問。

祝嬰心點頭稱是,心道:這麽說聽起來雖然顯得人蠢笨了些,可總歸是沒錯。

陸道一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道:“聽翁主這麽說,北域的情形,似乎不容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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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了幾句話,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被陸道一繞到祝嬰心無法避免的問題上來。她的目光掃過群臣,心裏輕嘆一聲,目光落到眼前的酒杯上,道:“誠如攝政王所想。”

陸道一疑惑地“哦”了一聲,他皺起眉頭,道:“怎樣一回事?”

祝嬰心心道:此事你會不知嗎?故意提出無非是要她難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心中所想不可浮在面上,她無奈地搖搖頭,道:“不瞞攝政王,北域局勢已至不可忽視的混亂了,八大部落相互傾軋,烏光堡在其中無法調和陰陽,竟引來他們仇視,反而叫他們暗中密謀對付烏光堡。七月廿五夜裏,丹哈、那日松、阿爾斯楞、烏恩其、朝魯五大部落夜襲烏光堡,堡主頑強抵抗,沒有讓那群畜牲攻破城門,他們包圍烏光堡四十九日,城中糧草枯竭,城中六萬人面黃肌瘦。堡主決定破釜沉舟,開城殺出重圍,然而又擔心餘下三個部落黃雀在後,故命我前往陽纡,請求援兵。”

她并沒有交代所有情況,挑挑揀揀地說了一些,半真半假。陸道一若了解真相,不知如何看待她,然而男子仍然一臉漠然,全無表示,倒是底下臣子歪頭與身旁的人輕聲耳語什麽。祝嬰心拿不準陸道一的心思,只能等待着。

陸道一沉默良久,群臣亦不出聲,殿內一片寂靜。陸道一多一刻沉默,祝嬰心抑制不住地開始心慌,猜測着陸道一此刻在想什麽,他想做什麽。胸口也開始咚咚咚擂起鼓聲。

她只覺有什麽東西壓在頭頂,用盡力氣,想要用力将她擡着的頭壓下去,呼吸也不暢通,祝嬰心掐着大腿,心中念道:要冷靜,要冷靜,撐下去就贏了。

“皇父,為何不說話?”苻元淳仰頭看身旁的陸道一,稚嫩的聲音問道。

“回聖上,臣在推想烏光堡目前局勢。”陸道一回道。

聽到他說話,祝嬰心只覺胸口堵着的一口氣洩出來。不過陸道一的話,似乎有些古怪。

祝嬰心問道:“攝政王如何能推算烏光堡局勢?”怕不是什麽借口。

“翁主此言差矣,天下之事,只要細節充足,便可推論。翁主不妨一聽陸某所言,是否有理。”陸道一道:“烏光堡地處麒麟原中部,四周地勢平坦,無天然屏障,只能倚靠高牆為第一重布防,盡管如此,烏光堡的牆四尺,比中原普通城牆要高二尺有餘,即便是雲梯,也不易攀越,這也是為何五大部落選擇圍城的一個原因。

“除卻第一層城牆,城中還有兩道高牆,這些都是烏光堡的優勢。烏光堡變地理劣勢為優勢的,除了三層高牆以外,整個堡壘通過人工填土,增高堡壘地基,整個堡壘的中間,也就是烏光堡堡主親屬所居的金烏殿居堡壘最高處,擁有觀望整個戰場的優勢,指揮兵馬最為容易,但是到了夜裏也沒有什麽作用。

“烏光堡擁有重要的一個優勢:凝聚力。這致使烏光堡上下團結一致,身處戰場時,這個優勢極為重要,決定了戰士是否會為将領奮不顧身英勇沖鋒。然而,若将領失誤,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他們也會如同飛蛾般撲向火焰,化為灰燼。

“除去地利人和,天時也是戰場上不可或缺的一環。算算時日,翁主離開烏光堡之時正值秋日,因此戰局開始時為六月,天氣未到極冷的時候,城中正在儲蓄糧草,戰馬強壯,天時對烏光堡與五大部落,皆為優勢。然而這個優勢的前提,是烏光堡的糧草來源何處。北域三分之二為草原,向東的百分之一為荒漠,糧草或是來自中原,或是各部之間交易,自身生産極為有限。因此,一旦八大部落與烏光堡切斷往來,烏光堡的糧草來源便極為單一。”

祝嬰心臉色難看,為何陸道一對烏光堡如此熟悉,竟好似親眼見過一般,對烏光堡的糧草來處也極為了解,還有烏光堡內的狀況也有所把握。即便是有在烏光堡中插有暗樁,這也太過了!莫非,他插入的安樁有烏光堡高層的人?

祝嬰心抑制不住地懷疑。

陸道一繼續道:“天地人三個因素皆說過了,便來分析戰局吧。首先,時值秋季,然而圍城戰其實對兩邊都非常不利,烏光堡有斷糧的危機,五大部落也有風雪逼近的威脅,這個時候若是烏光堡能強撐兩個月,五大部落不戰而退,來年,烏光堡可搶先擊破五大部落。但是,烏光堡先沉不住氣,率先出兵,失去圍牆保護後,只能與五大部落的角落硬碰硬。

“此外,堡主犯了一個大忌,圍城一個月,糧草枯竭,烏光堡的戰士精神、身體狀況都并非最佳狀态,此時出兵,諸軍縱然跟随堡主,可未免強求。如此,堡主将自身兩個優勢化為劣勢。五大部落圍攻烏光堡,還有三大部落不曾出動,一個是伯岳兀部,一個是遜都思部,一個是恩和部。伯岳兀部一支最負盛名的鐵浮屠軍,若他們出動,烏光堡在劫難逃,不過他們距離烏光堡最遠,考慮天氣原因,他們不一定會出兵。遜都思部汗王貪婪,如果他沒有參與圍城戰,那必然是躲在附近觀看戰局,他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恩和部情形與伯岳兀部相似,也是距離遙遠,并且恩和部大漢也不喜戰争。

“這三個部落如果聽說五部聯軍或者烏光堡任何一方失勢,勢必會撲上去分一杯羹,所以硬對硬的戰争,要看哪一邊更為強硬。”陸道一盯着祝嬰心冒着冷汗的額頭,冷冷地說:“既然許久不曾進入中原朝拜天子的烏光堡派遣翁主前往中原請求援兵,依我看,烏光堡的情形,是要差一點了。翁主離開麒麟原這麽久,我想就算我敢讓大軍冒着北域的風雪前往烏光堡,可此時回去,恐怕也無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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