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朝後,陸道一送苻元淳至紫薇閣讀書,他則轉到浮明殿去。先前吩咐總管魏珠叫來的人已在殿中站着,見到陸道一來,他單膝跪下,畢恭畢敬道:“拜見攝政王。”

那少年外貌剛直,赫然是折沖都尉王敏。

陸道一示意他坐下,他道:“你在昭虞城見過寧王了?”

“是,見過了。”王敏答道。

原來王敏此番前往昭虞城接祝嬰心前,陸道一事前吩咐過了,要他務必要見到苻雲舒。接祝嬰心是一個目的,觀察苻雲舒也是。

“寧王身體如何?”陸道一問。

“寧王來的遲,天色過暗,殿中雖掌燈不少,卻也不怎麽看得出他的臉色,下官無法确定寧王病症。”王敏如實道,他想了想,又說:“不過下官親眼所見寧王咳嗽出腥血,疑是有不足之症。”

陸道一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又問:“一路上祝嬰心如何?”

“祝翁主并未做什麽。”

“什麽都沒有做過?”陸道一微微眯起眼睛:“她脾氣如何?”

王敏回想一路上觀察過的祝嬰心,說:“雖說是烏光堡翁主,卻無半點架子,待人和藹。”

“行事作風呢?”

“行事作風利落,不拖泥帶水,完全看不出是十二歲的女孩,自制力也極強。”

竟然能讓王敏給出這麽高的評價,也屬稀罕。不像十二歲毫無缺點的人嗎?有意思。

陸道一道:“她帶來的兵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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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同祝翁主一般,自制力非常強。”王敏道:“他們貫穿只聽令于烏光堡翁主的意志和信念。”他說了一下那日祝嬰心進禁城時的場景,以及那些士兵在軍營中天不亮便起身着裝,喂馬,然後自行操練,軍中士兵挑釁,他們也不曾理會。

“我明白了。”陸道一示意他退下。

*****

祝嬰心在含章殿踱來踱去,越發覺得自己現在與陸道一鬥毫無勝算。如今陸道一沒有讓她前往鴻明山脈,一旦鴻明山脈戰火點燃,只怕陸道一立即會讓她前往,任意擺布她。

祝嬰心轉了幾圈,決定還是先從離開陽纡,前往南郡與祝蒼等人彙合。這會兒也不知祝蒼他們是否平安抵達平翰城,祝浮心他們是否平安翻越鴻明山脈。

她嘆着氣,浣夢聽着她的嘆氣,不禁笑着問道:“翁主小小年紀,怎麽總是嘆氣?”

這幾日來,祝嬰心有意拉攏她,套了她不少消息,連她的家世也掏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是否是陸道一太過小心,這個女子一無所知,底子一清二白。只不過待她一片赤誠,祝嬰心也就放一邊,不再理會。

聽她詢問,祝嬰心擠出笑容,道:“浣夢姐姐還是不要問了,我煩惱的事太多,說給你聽,連你也要心煩,罷了罷了。”

“這有什麽呢。”浣夢笑道:“俗話說,煩惱一旦說出來,便要舒暢許多,不然怎麽那麽多人喜歡大醉一場後毫無顧忌地滔滔不絕地傾訴呢。”

祝嬰心随便找了個借口打發道:“其實是我想念爹娘,想念烏光堡了。”

“想家了嗎……”浣夢道:“那翁主要不要與我說一說家鄉的情景呢,能想念家鄉,也是一種非常開心的事啊。”

祝嬰心警惕起來,她側頭笑道:“姐姐呢,你進宮這麽多年,不想家嗎?”

浣夢苦笑,“想啊,可誰知何年何月能離開這裏,想又如何呢。過去了那麽多年,即便記得家裏那棵梨樹、那個屋子又如何,誰知道樹有沒有被砍了,房子有沒有被風推倒了,爹媽是否搬到他處去了。”

祝嬰心怔怔。

她離開烏光堡,再回去時,草原依然連天碧草,那座城堡壘還在,可城中的人呢?他們又将何去何從,是生,是死,亦或者是流落他鄉?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

她何去何從,烏光堡的人何去何從,父親命歸何處,那些将士,是否像陸道一若說的那樣,飛蛾撲火化作一堆灰燼?

那這世間,豈不是就只剩下她了?

祝嬰心跌坐下來,突然茫然起來。

“翁主,怎麽了?”浣夢手掌搭在祝嬰心肩上。

“……我沒事,你出去。”祝嬰心捂着臉,令道。

“翁主,你無事吧?”她的情緒突然低落,浣夢不免擔心,莫非是自己說錯了話?

“我沒事,你出去吧。”祝嬰心沉聲道。

浣夢揮手,示意殿中侍立的衆人全部離開,走出門時,她回頭擔憂的看了祝嬰心一眼,那個少女背對着門,腰板挺得筆直,好像堅強得永遠也不會塌下去。

祝嬰心突然一掌拍在自己臉上,她的手掌貼在胸口上,閉上眼睛,将那裏翻湧的感情壓下去。她不能感情用事,那會害了跟随她的人,也會讓她失去意志。

“我是烏光堡的翁主,我生,烏光堡永存,只有我死,烏光堡才會死……”祝嬰心抹去眼中淌下來的眼淚,手握緊胸口的獠牙。

她即烏光堡,她要讓烏光堡重煥生機,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一連數日,陸道一不曾動什麽手腳,卻是接二連三送些稀罕東西過來,祝嬰心盯着那些玩意,怎麽看都覺得陸道一別有心機,在陸道一的陰影下,她越發睡不安穩。

她也知道自己對陸道一的畏懼并不正常,卻又無法避免,心裏念了無數遍陸道一只是個王八蛋,見到陸道一,她的心瞬間就提起來,小心翼翼應對着。這種畏怯對祝嬰心來說不太有利,太過警惕,反而失去了那種精準的直覺。

轉眼已至十月底,天開始冷起來,含章殿中生起壁爐,祝嬰心卻不常回來,自從她發現紫薇閣後,便常常呆在紫薇閣。

紫薇閣是苻元淳念書的地方,豈容旁人随便入內,苻元淳卻覺有人陪着讀書有趣,央陸道一讓祝嬰心留下來,陸道一不知在想什麽,同意下來,只是要他每個月多讀完一本書為交換條件。

帝師是個白胡子老頭,據說是前任禮部尚書,說話慢吞吞,不急不躁,祝嬰心将書看完了,他才說一半。她輕聲問苻元淳是如何聽得下去他說課的,苻元淳說,因為陸道一教他更加嚴厲,有了對比,就覺得帝師好了。

祝嬰心想象陸道一站在那裏,拿着一本《帝範》,瞬間如置冰天雪地之間,打了一個寒噤。

聽帝師說課久了,倒也覺得還不錯。祝嬰心聽着他說什麽六範,修身養性,廣言納谏,任人唯賢,崇儉忌奢,聽起來君王需要做的甚多,眼耳口鼻要靈通,心有有玲珑七竅。

那一日祝嬰心回到含章殿,浣夢領着幾名宮女提着燈籠走在前邊,祝嬰心走後,過一個拐角,她便被人扯住,往旁邊一扯。

祝嬰心反應極快,當即出手攻向那人。那人挨了她一掌,輕呼一聲,連忙自報家門,說:“翁主,奴才是寧王的人。”

祝嬰心惟恐是陸道一的詭計,一掌拍去,只是留了幾分力,她冷聲道:“寧王的人找我做甚?”

“翁主不必擔心,奴才真的是寧王的人,有信物為證。”那小太監急忙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祝嬰心。

祝嬰心手中一摸,似乎是玉佩之類的東西,沿着紋樣一滑,似乎是刻了個寧字。她将玉佩丢回去,冷笑道:“幹什麽?賄賂?”

那小太監似乎對她疑心病重有所了解,說道:“錦銘閣。”

祝嬰心垂眸,那夜知道她去過錦銘閣的人只有她的人和寧王的人,應該是真的。她冷聲道:“既然是寧王的人,偷偷摸摸的做什麽?”

“翁主不知,含章殿周圍有暗衛,奴才不敢近,是近來翁主從紫薇閣回來晚,奴才才敢在此等待機會。”那人道。

“……”陸道一果然在含章殿動了手腳,祝嬰心冷着臉,問那人:“你叫什麽?”

“回翁主,奴才名小福兒,魏總管是奴才的幹爹。”那人回道。

他多提一個魏總管,祝嬰心便知那個時常跟在陸道一身旁的宦官是苻雲舒的人,他倒是有幾分本事,那宦官也是老狐貍,居然若無其事在陸道一眼皮底下轉了那麽久。

不及祝嬰心細思,便聽浣夢喊她,她對那小太監說:“明日你在這裏等我。”

她說罷走出去,浣夢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焦急道:“翁主,你去哪裏了,可吓死奴婢了!”

“無事,回去吧。”祝嬰心道。

次日,祝嬰心仍然晚歸,途經此處,瞥了一眼那條巷道,幽深一條,似乎有人影在其中搖晃。祝嬰心徑直走過去,頭也不回。

又次日,她過那處,迎面走來個小太監,他低着頭,貼着牆等祝嬰心一行離去,與祝嬰心擦肩而過時,他的頭又低了幾分。

祝嬰心捏了捏手中的紙,心道:是個會來事的。

回到含章殿,她暗暗打開紙條,上面寫着:“冬至。”

祝嬰心蹙眉,這算什麽,給了一個時間,什麽也不說明,怕不是在诓她?她将紙揉碎,丢了。

十一月,陽纡就開始飛起小雪。清早起身,屋外似瓊花初綻,黑的是瓦,紅的是牆,綠的是葉,白的是雪,是與烏光堡全然不同的景色。

黑鷹從屋檐上飛下來,祝嬰心伸出手,讓它的利爪抓住手臂。

浣夢在後邊出來,恰好見到這一幕。起初她被這黑鷹吓到過,後來得知這是祝嬰心的訓鷹後,為這種兇狠的生靈親近人感到詫異,越發佩服起來能馴服這只鷹的祝嬰心。

她笑着說:“一下雪,就快到冬至了。在中原,冬至是極為重要的一天,宮中會有宴會,極是隆重。并且皇上生辰也是冬至,那一日會大赦天下。兩個好日子撞一起,不止宮裏,整個天下會很熱鬧呢。”

“冬至?”祝嬰心望着飛雪,黑鷹回過頭,眼睛盯着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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