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時值秋初,南郡卻已是寒風蕭瑟,園中花草凋零,不見生機,一派肅殺之景。
祝嬰心站在屋檐下,倚欄眺望,見陰雲漫布天空,如粘稠的蛛網,籠罩這座王城,讓人感到十分不适,甚至連同呼吸都有些不舒服。阿裏木走到她身旁,輕聲道:“翁主,韓毅醒了。”
祝嬰心一動不動,仿佛未将他的話聽進去,她任然靜靜望着天邊,不知在想什麽。良久,她微微側頭,輕嘆一聲,回身往殿內去。韓毅果然睜開雙眼,然而他一臉茫然,似乎對自己身處何方、自己是誰都充滿迷茫。
祝嬰心坐下來,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額頭,昨夜他有些發燒,毫無血色的臉上一時間飛滿霞色,太醫說這對韓毅而言是致命的,若是他次日高燒不退,及有可能出意外。祝嬰心看着宮女準備冰塊,弄冰絹帕,為韓毅降溫,她站在一旁,什麽也幫不上。她在一旁站了一夜,天色熹微之際出門去走走吹風,将滿腦子的混沌吹走,自前夜與魏旭談過之後,他便沒有再來此,以他對魏飛清奇怪的态度,這倒也不意外。
這兩日太醫忙前忙後,但沒有任何消息從帷幕後傳來,明明隔得那麽近,卻對內中一無所知。蕭苌碧前往年壽宮去見魏旭,祝嬰心并不十分擔心她會背地捅她一刀,魏旭不會那麽輕易相信一個人,他多疑而善變,若非三番兩次試探,他絕不聽取任何人意見,她付出多大代價,才走到現在。
韓毅眼中逐漸有了一絲光亮,他望了一下榻旁的祝嬰心,幹裂的嘴唇輕輕蠕動,似乎要說什麽。祝嬰心彎下腰,聽他有氣無力地問:“你沒事吧?”
祝嬰心道:“我沒事,多謝你。”
“……”韓毅嘴角微微一揚,他又問:“晏先生如何?”
“那日魏先生也來了,将我們帶到了她的寝宮,現在我們都很安全,而你與晏先生也請太醫來看,你身上連中二十箭,所幸都沒有傷到要害,但也不表示你現在平安無事。至于晏先生……現在太醫還在看,有消息我便告訴你。”
“過去多久了?你看起來……很憔悴。”
“離我們來到璇霄丹臺已經過去兩日了。”祝嬰心見他說句話便疼得皺眉,與他說:“你別說話了,好好養傷,別的事我會處理,不必擔心。”
“好。”
韓毅應聲,聽取她的建議不再說話,他靜靜躺着,眼見祝嬰心起身要走,他神差鬼使伸手一把抓住祝嬰心的衣擺。祝嬰心回頭不解地看着他,韓毅愣了愣,說了聲“抱歉”,撒手讓她離開。
又過去幾個時辰,十幾位大夫走出來,低聲私語,。
祝嬰心與阿裏木在屋外,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一看,看着他們神色,不禁皺起眉頭。恰逢蕭苌碧歸來,她走至祝嬰心身旁,輕聲道:“晏先生情況如何了?”
“……”祝嬰心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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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狂風刮來,裹挾一片冰雨,花木摧折,鳥雀叽叽喳喳,不詳之兆。
長泰五年秋初,無隅書院夫子、晏家少主、南郡驸馬晏陌,在璇霄丹臺溘然長逝。
*****
魏飛清坐在臺階上,抱着身體,埋頭臂彎中。她感覺到有人進來,擡起眼睛,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魏旭。
“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你。”魏旭冷冷說。
魏飛清痛苦地盯着他說:“你來做什麽呢,在這個時候,你來做什麽,你應當知道,此時此刻,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了——哥哥。”
她許多年沒有叫過他哥哥,如今聽起來,并不覺得親切,尤其在她因他痛失孩子和丈夫之後,聽起來只覺諷刺。而她也真真切切地說了,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他。
魏旭不言。
他是她痛苦的根源,但是究根結底,一切都是她,都死魏飛清的錯。如果不是她,又怎麽會有今天他的這般模樣。
魏旭很清楚,他永遠記得,魏飛清站在父親身旁,因為聰慧,從而被先生、被父親誇贊,她溫和、優雅、大方,被人們喜愛。她永遠高高在上,永遠睥睨他,即便他将她最害怕的蟲子丢到她身上,把她心愛的書畫弄爛,把她敬愛的父母氣死,她雖然痛哭流涕,可是面對他時,她總以那種看臭蟲的眼神看着他,那冰冷、高傲的目光,将他所有引以為豪的身份、地位,全部打進塵埃,與蟲鼠作伴。
他突然命令道:“站起來!”
魏飛清看着他,一動不動。她并非藐視璇霄丹臺君主的威嚴,是了,她根本就聽不到他在說什麽。
十三年前,她為了璇霄丹臺外跪着的幾萬災民,在他面前跪下來,求他放他們一條生路,他一巴掌掴在她臉上,他斥責她說她是南郡的郡君,不應該為那些低賤的草民低三下四。那個時候,她擡頭看着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耳中出血,然後她再也聽不到他在說什麽。
他是南郡的君主,萬人之上的是他,被萬民擁戴的也應該是他,可在魏飛清面前,高高在上的是她,被所有人擁護的也是她。
他恨她,恨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她少年時,就膽敢對他說:“如果我不是女子,朝陽王的王座,又怎麽會是你的?”
魏旭突然幾步沖上去,他一把抓住魏飛清的衣領,将她拽起來,他喊道:“我命令你站起來,我才是南郡的郡主,我才是璇霄丹臺的主人,所有人都應該聽命于我,就算是你也一樣!”
魏飛清帶着血絲的眼睛映着他證明的模樣,她說:“哥哥,你為何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我的痛苦難道還不足以讓你歡喜嗎?你還想怎樣呢?”
她什麽也聽不到,她如同一座被海水隔絕開來的孤單,她不想聽任何人的聲音,她只想要一個人,默默将鹹澀的淚水咽下去,魏旭卻連這個機會也不願給她。
他還想要她怎麽樣呢,她離開璇霄丹臺,躲到無虞書院,遠離他,為何他不願意放過她,她做了什麽,他恨她什麽?是否只有以死,才能讓魏旭放下他奇怪的偏執?
魏旭抓緊魏飛清的衣襟,與她對視良久,他撒手将魏飛清丢下。
他走出魏飛清寝宮,便有人來報,說無虞書院與西海晏家呈拜帖。
魏旭冷冷道:“從今日起,無虞書院的事,無須直接向本王直接彙報,至于拜帖,那西海晏家只怕是為晏陌而來,讓祝嬰心到昌平宮來。”
“是。”
片刻後,祝嬰心便在昌平宮見到魏旭,她行了拜禮,道:“不知朝陽王找祝某所謂何事?”
“本王要西海晏家的所有消息。”魏旭道。
祝嬰心眼珠一轉,看來陸歸一遲遲不得消息,已經親自上門了,她之前有提了一下西海晏家,看來魏旭并沒有忘記,對晏家保留一絲警惕。
她對晏家知之甚少,但根據從蘇定那裏聽來的消息,和蕭苌碧聽到晏家時的反應,可以猜測些許,糊弄魏旭是綽綽有餘了。
思索至此,祝嬰心道:“西海晏家是海外貿易最大的商戶,可以說通過西海海關的還海外貨物,有一半與晏家有關。因此,晏家在西海,甚至可以說在全西陸,都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富商,就算是西海王權貴,對晏家也保持三分敬意。”說罷,祝嬰心又裝傻問:“朝陽王與晏家有交易往來嗎,為何突然問起晏家?”
“與你無關的事,不要多問。”魏旭冷冷道。
“好吧。”祝嬰心心裏倒高興他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但她并未讓魏旭如願,她說:“說起來,魏先生夫君晏陌先生據說是晏家之人,如今他在璇霄丹臺亡故,若是朝陽王相與晏家來往,恐怕不易……”
魏旭瞥了她一眼,“晏陌也是你的師長吧,他因我而死,你莫非別無想法?”
現在還不到算賬的時候,然而每一筆賬,她都已經記上,待到之後,再一次一次地算。麒麟原有一句古話,傷狼者将葬身狼腹,意思是,沒有及時殺了狼,而只是傷害了狼的人,會被記仇的狼尋仇。
祝嬰心微微笑道:“傷害了晏先生的人,又不是朝陽王,為何會對朝陽王有想法。”
魏旭突然笑起來,“說得好,又不是我之故。來人,将來興叫來!”
他領悟得很快,祝嬰心扭頭看向門口,等待着那個圓圓胖胖的家夥走進門。人們擅長為自己的錯誤找理由,将錯誤推到別人身上,讓自己獲得幸福,這種醜陋的習性,就算是身居高位的人,也在所難免。
找吧,把你身邊所有人都送上懸崖,再将他們一個個推下去,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站在你身邊,到那個時候,就該輪到我,将你推下去了,魏旭——
祝嬰心終于看到來興走進來,她對着那個卑鄙小人露出冰冷的笑容,她注視着他一步步踏向權利的祭臺,一切,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