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涅槃
一路渾渾噩噩地離開了清月堂，門前擁擠的人群險些讓葉枝窒息。好不容易擠出了人群，腳步還沒站穩，迎面又撲過來了一個身影。
“真倒黴！”葉枝暗咒一聲，堪堪穩住了身形 ，這才看向懷中人。
“怎麽又是你？”葉枝嘆道。撞入她懷中的人，正是不久前還咬了她一口的小姑娘。
小姑娘羞澀地笑了笑，揪住她的衣服也不撒手，“朝陽公主，我、我來給你賠罪！我方才不知道是公主你……才會……才會……”
伸手将小姑娘從自己身上扒拉開去，食指抵着小姑娘的額頭，責備道：“無論是何人你都不該張嘴就咬！你家大人呢？怎麽教你的，還敢去搶銀子。”
“我、我沒有爹娘了。”小姑娘黯然地垂下頭，眼眶有些泛紅。“我搶他銀子是因為我餓了，他家每日賺這麽多銀子，我拿一些也餓不死他……”
“強詞奪理！”葉枝原本還有些同情她，誰知她竟說出如此歪理。
被她這麽一吼，小姑娘泫然欲泣了起來，低聲道：“我給你道歉、我再也不搶他家銀子了，你別把我逐去不義好不好？”
“誰家的銀子也不能搶！”葉枝嚴詞厲色，聽她提起“不義”不免輕聲一嘆，道：“不義人也并非真的不義，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沒想到他們還是如此耿耿于懷。”
“你也這麽覺得嗎？”
“嗯？”葉枝饒有興致地看着她，“難不成你也如此認為？”
小姑娘人小鬼大地眨了眨眼，“其實我不是京中人，我跟爹娘都住在邱南。你別看我身量小 ，其實我已經十四歲了！十年前，我還在邱南的時候，邱南從外頭來了好多不義人，他們人都很好，最後卻被邱南太守下令驅逐了。當時還有很多不願走的不義人，最終都被殺死了。”
這件事葉枝知道，并且當年，她也身在邱南。
“那你怎麽孤身一人來到了京中？”葉枝問。
大抵是提及了她傷心之處，她有模有樣地嘆了聲氣，“雖然太守被先皇處死，這件事也激起了不義軍的怒火，他們不分晝夜地進攻邱南，我所在的村子也被攻下了，我和爹娘雖然逃了出來，但也無處可去，就随着流寇到了京中一帶。 ”
“那你爹娘呢？”
“他們嫌我是個累贅，就把我丢下了。然後我就偷偷摸摸地到了京城裏，京城與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即便無處可去，我也靠着別人的施舍活了下來，我爹娘大概也沒想到吧！”
“那你可要随我入宮？”葉枝道。
“公主，京城很好，即便是身為乞丐的我，也能很好地活下去，雖然我很貪吃……”小姑娘羞赧一笑，“但是我喜歡這樣的生活，無憂無慮，也不用愁怎麽飽腹、不受冷，我只要裝裝可憐，就有好多人給我銀子。”
葉枝哭笑不得，“長久下去，如何是好呢。”
“我也一個人活過了六年啊！”小姑娘牽起她的手，摩挲着自己先前咬過的傷痕，已經破了皮，都紫了。
“公主，你可能不知道，大宋的子民被你們保護得很好。”
這句話從一個小姑娘口中說出，難免讓葉枝有些難為情，要扪心自問，葉枝可從沒為這些百姓做些什麽。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葉枝搖頭道，半晌後，又靈光乍現般地說：“你幫我一個忙如何？”
“只要公主開口，別說是一個忙了！千千萬萬個忙我也幫！”小姑娘咧嘴笑道。
雖說性子有些頑劣，這姑娘也蠻讨喜的。她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頭頂，發現她身高只到自己腰側，不由得生出些恻隐之心。前世她死時是十九歲，死後回到三年前也該十六歲，就算她身形在普通女子中比較高挑，小她兩歲的人也不該才到她腰側啊！
“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爹娘沒念過書，就沒給我取名字，總是丫頭丫頭地叫我。其實在邱南的時候，我過得還不如現在呢，那地方太窮酸，能給的銀子也很少。”
葉枝微不可察地皺起眉頭，終究未能再說什麽。小姑娘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了，一時半會肯定無法改變，況且葉枝已經詢問過她的意見，她既然甘願做一個乞丐，葉枝也無能為力。
“那我喚你涅槃如何？”望你日後能明白，我為你取此名的緣由，而涅槃重生。
“涅槃？好聽！多謝公主，我、我以後有名字了？”像得到寶藏一般，涅槃眯起雙眸，笑得很歡心。或許對她來說，這個名字遠比金銀財寶來得珍貴，雖然此刻她并未深究葉枝說這句話的意義。
“那公主想要我做什麽？”盡管很欣喜，涅槃也沒有忘記這件事。
擡頭看了看天色，她一笑，“今日申時，你來此地等我。”
“為何？”涅槃問道。
“秘密。你可別告訴其他人！”
“嗯！”
拿了些銀兩“收買”并送走了涅槃之後，葉枝無所事事地四處瞎逛，最終尋了處菜色還不錯的酒樓吃了些東西，消磨掉半個多時辰的功夫，酒足飯飽之後，她去訪問了以往的幾位故人，寒暄之後，天色也逐漸接近申時了。
邁着悠閑的步子行至清月堂前，身形瘦小的涅槃早已等候在此。她遠遠見葉枝行來，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了，還朝葉枝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什麽，又顧及着周遭人群，待葉枝走近了才說道：“快告訴我什麽事？要我幫你做些什麽？只要公主你說，涅槃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那麽嚴重，”葉枝橫了她一眼，示意她湊近，俯在她耳畔低聲說了什麽。
“這麽簡單？”聽完葉枝所說，涅槃頗有些失落。
“對。”葉枝點點頭。
事後兩人就守在清月堂一側的巷子裏，沒過一盞茶的功夫，清月堂內就施施然地走出幾個人。為首的是扶搖子與阡譽，羅君無則毫不逾矩地跟在兩人身後，蕭月吟卻已不知所蹤。
“是他們嗎？”涅槃大呼道，葉枝忙捂住她的嘴，讓她小聲些，待她平靜了些才說道：“別露陷！”
涅槃拍了拍小胸脯，“放心吧。”
在相識的三年中，葉枝發現了羅君無一個習性。他極為地不擅長和小孩子相處，大概是覺得小孩子的想法千奇百怪，他無法猜測更加無法掌控，所以通常情況下他都會盡量避免和小孩子相處，也對他們的要求百依百順。
“去吧！半袖衫的那個人。”不去多想，她鼓勵似的拍了拍涅槃的肩，後者也不負衆望，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她離開之後，葉枝從巷子裏離開，她先是往清月堂裏看了一眼，并沒有蕭月吟的身影，想來是先離開了。她轉身朝涅槃離開的另一方走去，直至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安靜地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來，她有些站立不安，心想涅槃這丫頭不會壞事了吧？剛這麽想着，前方就走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還聽見涅槃脆生生地說：“哥哥小心腳下，就快到了。”
“到了嗎？”羅君無輕聲問道，聲色如千裏綿延而來的清風，更是世間最美妙的咒語。
“就快到了。哥哥既然答應了我，就不能睜開眼哦，我的朋友只是見一見你就好了。”
“嗯。君子一言，驷馬難追。”羅君無淡笑道。
“到了，她就在你面前。”涅槃笑嘻嘻地放開他的手。
“你是誰？”他語氣不悲不喜，也沒有睜開雙眼。
四周很寂靜，離市集有些距離。他能感覺到前方人的氣息，那人卻遲遲未回答，他也并不催促。
片刻後，感覺到了前方有什麽在靠近，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卻未能及時躲開。就在剎那間，他微阖的雙眸上有了些冰冷的觸感。那只手有些涼，讓他的眼睛顫了顫，涅槃抓住了他的袖子，叮囑道：“不能睜眼！”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那只手的主人并未發出絲毫聲音，只是仔細地摩挲着他的眼睛，也不嫌膩煩。
沉默了良久之後，才聽見一個沙啞難辨的聲音說：“保護它。”
雖不知其意，羅君無卻忽然抓住了臉上作祟的那只手，指腹不經意掃過她虎口處青紫的牙印，停留了片刻，輕輕一摁。
葉枝倒覺得無關痛癢，涅槃卻是耐不住了，她喊道：“別碰，她那裏受傷了！”
聞言，羅君無果真收回了手，葉枝如願以償，朝涅槃使了個眼色便溜之大吉。待葉枝的身影完全消失，涅槃才對羅君無道：“睜開吧。”
睜開雙眼之後，看見前方空無一人，他并不驚訝，反而俯下身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涅槃。這可是我剛剛才得來的名字！”涅槃得意洋洋地說。
“是方才那人為你所取嗎？”
涅槃想了想，覺得回答一下也不礙事，便重重地點頭，“對。”
“好名字。”
羅君無四下看了看，找了根樹枝，在泥土地上勾畫了起來，沒一會兒便勾畫出了兩個大字。
“這是什麽？”涅槃盯着地上的兩個字，好奇地問。
“涅槃。”羅君無淡淡地說，見她還是一副不知所雲的模樣，便繼續道：“我料想你也不識字。這便是你名字寫法，你可好好記着，莫辜負她的一片好心。”
再愚笨也該知他話中有話了，涅槃又問：“那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他溫雅一笑，“待你學會認識這兩字時，自會知曉。告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