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顫抖

馬車內寬敞明亮,裝橫簡潔、一覽無餘。三足矮幾放置在中央,上面擺放着形狀精美的糕點和茶水,葉枝踩着邊沿走了進去,遲疑片刻,又回身對蓮秋道:“備良駒——”她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和傘。”

“是。”

雖然接近深秋,天空依舊能窺見飛鳥的身影,只是偶然吹來的秋風,讓那些自由自在的身影也顯得寂寥蕭瑟了些。

半晌後,侍衛牽着一匹白駒走近,葉枝見後點點頭,“啓程。”

車輪翻轉,碾壓過石板的聲音格外地悅耳,就像雨水敲打着殘破屋檐,不留情面,卻也足夠溫柔。美妙絕倫的聲音似是世間最不容雕琢的曲子,馬蹄行過渺無人煙的長街,空曠的環境使這動聽的聲音更顯得空靈。分明該是路途中,卻莫名地使人如釋重負,這個聲音安撫着葉枝的心,讓她惬意地半靠在車壁上,唇角都染上了一絲笑意。

這是葉枝的喜好,鮮為人知。馬蹄聲和車輪聲,是葉枝最為喜愛的聲音,這聽上去沉悶、匆忙的聲音,卻意外地疏解着葉枝的情緒。

清脆的響聲讓葉枝逐漸陷入囫囵。青石板鋪成的道路十分平坦,馬車行駛起來也非常平穩,宮外通向太尉府的官路靜谧無聲,這種平靜讓葉枝全身心都舒适起來。

蓮秋見她陷入酣睡,蹑手蹑腳地拿起軟榻上薄被蓋在她肩上,旋即又坐回原位。

馬車漸漸停下,蓮秋見她仍未有醒轉的模樣,轉身下了馬車,示意衆人小聲些,這才向太尉府走去。

“老爺早已恭候多時。姑娘稍等片刻。”見蓮秋走近,門前小厮便事先俯身道。

蓮秋笑道:“多謝。”

說罷,另一人跑去通報羅君無了。幾息之後,府內步履沉穩地行來一位男子,他穿着一身常服,墨發半绾,與大宋男子的绾發方式差別甚大。

即使與大宋民俗大相徑庭,卻依舊令人賞心悅目。

他彬彬有禮地向蓮秋拱了拱手,唇邊帶笑

,卻隐含淡漠疏離。

蓮秋連忙俯身,承受不起他此等大禮,應道:“公主近日時常流連于百錄閣,幾乎達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如今正熟睡着。”她想了想,又道:“公主備了良駒。”

如若不出預料,公主應該是相邀羅大人一同前往靜林寺。

羅君無淺淺地眯起眸子,蓮秋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他點了點頭,連話音都輕柔了不少:“讓她睡吧。”

他話音很輕,仿佛怕驚起了灰塵,眼中稍縱即逝的無奈似是幻覺臆想。

“羅大人,請。”蓮秋垂項淡笑,不作他想。大宋雖不比他國殘暴惡劣,但畢竟人心叵測,她明哲保身還來不及,如何敢對羅大人的表現說三道四、胡思亂想。

緩緩走到白駒旁,他安撫了馬兒,踩着馬镫,翻身上馬。白駒哼哧了兩聲,甩了甩腦袋和尾巴就停下了。

蓮秋朝為首的侍衛輕喊道:“陸大哥,走吧。”說完,她也跨上了馬車,見車內葉枝還在酣然大睡不由得彎唇,替她将薄被往上拉了拉,自己又坐到一側發起了神。

當葉枝睡意朦胧地睜開雙眼時,蓮秋正在馬車內掌着燈,見她悠悠醒來,笑道:“公主醒了?馬車已經出了京城,再行幾裏路便到山腳下了。”

葉枝有些茫然,迷茫的眸子環顧了周遭,皺起眉頭思索半晌才反應過來,“羅大人呢?”

“公主可餓了?”蓮秋答非所問。

“羅大人呢?他可一同前來?”葉枝心急地問道,聲色也提高了不少。

掌完了燈,馬車內明亮了不少。葉枝看見蓮秋的臉上溢出了一絲揶揄的笑容,又聽馬車外傳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君無在。”

腦中“嗡”地一聲,一股熱氣從胸中騰起,讓她瞬間面紅耳赤,心中的不安卻也平息了下來。

“你不好奇,我為何要邀你夜晚上山嗎?”葉枝看似平靜的一句話,卻已是慌不擇路了。

“呵。”羅君無輕笑一聲,笑聲中的愉悅似是許久不曾表露過,竟有些生硬。葉枝卻無暇顧及,被他如此一笑,更是窘迫至極,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才聽他問道:“那是為何?”

雖然羅君無有意迎合,葉枝也輕松了不少。

她正了正聲音,道:“靜林寺後有一座墓園,地位堪比大宋皇陵,裏面埋葬的也盡是皇孫貴胄,來往祭奠的人大多是皇室中人,靜林住持怕太過引人矚目,便與父皇協商決定,若要入寺中祭奠先人,只有傍晚可以自由出入。”

車外的羅君無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是祭奠先人,君無前去有些不妥。”

“不必介懷。今日皇兄脫不開身,才讓你替他前來,更何況你是傾城哥哥的師弟,沒有不妥。”

“不知是何人?”

“是傾城哥哥的叔叔。”葉枝的聲音沉了下來。

“原來如此。”羅君無了然道。葉枝難為情起來,又道:“雖然與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但是他算得上是我和皇兄的第一個師父,而且在十年前,他是為了救我和傾城哥哥而死……”

“十年前?我與師父相識在邱南,彼時師兄也跟在師父左右,可是那時?”馬車外的羅君無淡淡地問。

“對。”葉枝點了點頭,瞬息之後又驚訝地掀開窗前的帷裳,“你是邱南人?”

不怪葉枝驚訝,前世她從未從羅君無口中聽到過他的身世,眼下自然震驚。

馬車外的羅君無撒落了一身餘晖,神情複雜地盯着腳下,“不是。君無只是随家父路過邱南。”

“那你知道邱南發生的那件事嗎?”葉枝神情有些慌張,害怕從羅君無口中聽到不願聽到的東西。若是羅君無前世便知道逐義一事,那之後對她的各種回避也是有理有據的。因為,之所以會引起那場騷亂,罪魁禍首便是葉枝和顧一兩人。

若是沒有将不義人放進城、若是沒有一意孤行,大宋與不義早該在十年之前就握手言和,而不是如今這副水火不容的局面。

大抵是看出了她的不安,羅君無安撫似的看向她,“略有耳聞,也曾聽師兄提起過。公主不必自責,此事雖因你二人而起,錯卻不在你們身上,若當年是我,也會選擇打開城門放不義人進城。”

“是、是嗎?”葉枝恍惚起來,雙眸卻定定地凝視着羅君無,似乎想從他身上得到肯定一般。

十年之間,她曾不斷地質疑自己,自己做的事,是對還是錯?

“公主,很多事沒有絕對的正負。你打開城門放不義人進邱南,是正,是你和師兄想救他們;被邱南太守所驅逐、所殺害,是負,但與你們二人無關,這個錯誤,是太守所犯下的。”羅君無回視着葉枝,眸光流轉間,顧盼生輝。

“若我……”

“公主,你相信君無嗎?”羅君無靜靜地看着她。

“信。”葉枝毋庸置疑地點點頭,一絲都不遲疑。

“錯不在你。若是我、若是君無,就算不顧一切,也不可能對他們見死不救。”他一字一頓地說,神情十分認真。

“我……沒錯嗎?可當時……我有更好的選擇……”她喃喃自語,聲線裏隐藏着昭然若揭的顫抖,澀紅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羅君無,所幸是天色漸暗,羅君無将餘晖盡數掩在了身後,無人看得清她的神情。

羅君無背對着夕陽,唇邊泛起一絲笑意,低聲應道:“是。”

捏住帷裳的指尖已經泛青了,她卻毫無察覺,傻愣愣地看着羅君無半晌之後,她突兀一聲笑起來,“如此口若懸河,為何不見你勸住傾城哥哥呢?”

“師兄……太過執拗了,長久下去恐怕有些不妥。若我能勸住他,三年前,他就不會前往邱南了。”羅君無嘆息道。

“師兄,他太頑固了。”

“的确。”葉枝苦笑着說。

結束了對話,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公主,到了。”良久之後,才聽羅君無說道。

眼下已酉時過半,太陽落下較早,天色已一片暗沉。葉枝深知再耽擱恐怕就回不了皇宮了,便叫衆人尋了處地方,随地駐紮下來,自己和羅君無領着蓮秋和幾個侍衛一同上山。

趁着天色還未完全暗下,打着燈籠行上了山路。前半截山路還好走,借着天邊微光倒也看得見周遭,後面路卻愈發崎岖不平,燈籠勉強能照出腳下的道路,再加上愈往上爬愈是狂風大作,衆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公主,把氅衣披上吧。”蓮秋從後面迎上來。

“不必了。”葉枝搖頭拒絕了。衆人都是衣衫單薄,她有何顏面獨自安享。

“披上吧。”正在蓮秋左右為難之際,羅君無伸手接過了氅衣,不容反駁地交到葉枝手中,又問蓮秋道:“傘可備了?”

“公主事先吩咐過,奴婢準備了一些。”蓮秋應道。

羅君無點了點頭,身體有意無意地遮擋在葉枝左側,将愈漸兇猛的狂風遮擋在了身前。葉枝接過氅衣欲言又止,早知如此,不如聽了李意柔的話換一日再來。

大風吹得狹窄的道路兩側的樹木嘩嘩作響,一行人沉默得有些過分了,更是将氛圍渲染得詭異了些。

樹木在承受狂風時所發出的“□□”聲,叫人不由在心中捏了把汗。

兩側樹影在狂風中瑟瑟發抖,幾人也加快了步伐,但願能在下雨之前趕到靜林寺。

經過一處山壁,葉枝驀然擡眸望向高處,一團巨大的陰影朝自己滾落而來,她快速地回頭,看見除了羅君無的其他人與自己都有些距離,不容她深思,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羅君無狠狠推開,伴随一聲大喊:“小心。”

那是不容思考的動作,或許她的思緒都還沒來得及跟上。

見羅君無脫離危險範圍,葉枝正松了口氣,高處滾落下的巨石朝她急速襲來,便在剎那之間,一只冰冷的、帶着些許顫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猛地向外拉去,耳畔傳來一聲巨響,巨石滾落在她身後的幾尺外,落到地面仍不罷休,将泥土地面鑿了一個大坑,又繼續朝前滾動。

下一刻,身體騰空。

她靠在一個冰冷的胸膛,擡頭時輕輕掃過那人的眉眼,是如冰雪一般的寒冷。

“公主!”

耳邊傳來誰的呼喊,她已經無暇顧及,羅君無眼裏的冰冷,已經讓她近乎窒息了。

落地之後,羅君無死死地捏着她的手腕,如驟雪般的眼神凝視着她,如同一只大手,掐住她的脖子。

他毫無感情的聲音傳來:“為何要推開我?”

明明是冰冷、無情的,其中的顫抖卻仍誰也分辨得出來。

此刻的羅君無,不像是羅君無。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大粗長讓我快窒息了,近來碼字速度日漸減緩,本來打算每夜八點更新的,但是算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以後八點未更新,那就是當夜十二點之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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