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分別
無法判定的猜測讓葉枝愈發遲疑起來。
內心有些惴惴不安。蕭月吟想告訴她的,是他不想回去嗎?
轉念一想,葉枝不免嗤笑自己一聲。設身處地,若是她身處在蕭月吟的處境,她也會理所當然地不想回去。可蕭月吟想告訴她的,真的只是這個嗎?
葉枝覺得不會如此簡單。若是平常人,性子如蕭月吟那般惡劣,葉枝絕對不會起與其結交的念頭,正因為蕭月吟擁有着一股與葉枝不謀而合的固執,葉枝才會在極為不看好他的行事作風下,依舊與他交好。這種固執,是不會讓他将傷口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至少她所了解的蕭月吟不會。
或許蕭月吟的目的沒那麽簡單;或許他知道自己會來詢問阡譽;又或許……他是在向自己告哀乞憐嗎?
不管他是何種目的,無論葉枝怎麽猜測,她怕自己猜錯了,更怕自己猜對了。
直至仲冬九日,一切風平浪靜。蕭月吟依舊沒心沒肺,葉枝依舊日日往返鎮北将軍府。
但有一件事,葉枝沒有猜錯。在蕭月吟即将啓程之際,阡譽不會有閑情逸致和他人比試身手,而顧成威也鮮少靠近鎮北将軍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名字都差不多,膈應!
要知道,顧成威是鎮南大将軍,府邸自然是鎮南将軍府了。
立冬第二日,天空撒下了簌簌落雪,整個京城銀裝素裹,籠罩在一片雪白的景色中。
蒼茫的大雪給這座城池帶來的不止是潔白無暇,更是寂寞、悲涼、一片荒蕪。往昔熙熙攘攘的街道空無一人,各家各戶門窗緊閉,時而傳來一聲犬吠,回蕩在幽幽長街之中。
雪虐風饕之中,阒無人聲。這個城池的人像是在一夜之間消失在天地之間,今年的立冬似乎比往年更加冷漠,它似乎昭示着浩大苦難即将來襲。
這場雪,異常的大。
大到葉枝都開始懷疑起來,當年立冬之後,也有這麽一場大雪嗎?她記不清了。
即使雪再大,也阻擋不了蕭月吟的回程之路。即使,按理說,他該在昨日便離開。
浩浩蕩蕩的隊伍行駛在寂寥空曠的長街當中,一片鴉雀無聲。宛如長龍一般的車隊,壓過層層細雪,寒氣撲面而來,雪花不留情面、不絕如縷地撒向眉梢肩頭,像是被滄桑的時光渲染而變得蒼白。
馬車頂上攏起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在移動的過程中不斷掉落、融化。數十輛馬車,前後簇擁着無數輕騎,如此龐大的隊伍,所有人都沉默着。似乎是壓抑在井水當中的石頭,像是一場沉默的幻覺。是水中月,也是鏡中花。
“師父還沒來嗎?”馬車中傳來蕭月吟平靜的聲音。
他的聲音很輕,很平淡,這種近乎于死水一般的平靜,葉枝從未在蕭月吟身上見到過。她無法猜測蕭月吟此時的心情,更加無法整理自己腦中亂成一團的思緒。
“嗯。應該趕不回來了。”車外,葉枝披着青色蓮蓬衣,帽沿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只露出清瘦的下巴和蒼白的唇瓣。
“你進馬車吧。如若不然,陛下又該念叨了。”蕭月吟溫聲道。
“不必了。今日,我送你到城門。”葉枝回絕了他。坐下白馬一聲嘶鳴,似乎是在回應葉枝。
那年,葉枝該是送他出了京中。這一年,葉枝不想走得太遠。
至此之後,無話可說。一路靜默地向城門駛去,往日冗長的路程,今日卻顯得異常的短暫。
城門被緩緩地打開,一股凜冽的寒風也向衆人侵襲而來。
寒風順着她微微敞開的衣襟滑入肌膚,緊接着渾身一個戰栗,就見為首的輕騎已經越過了城門。
是時候分別了。
所有人十分默契地停了下來,蕭月吟掀開車側的帷裳,無悲無喜地說:“師父還沒來。”
“嗯。雪太大了,山路本就不好走。”葉枝也靜靜地應道。
“他們都沒來。”蕭月吟又道。
“來了,都來了。你往前走的時候,再回頭看看,他們全都在了。”說及此,葉枝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片刻後又收斂起來。
他們真叫人為難。我都要走了,不會回來了,這時候回頭看,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很喜歡大宋。”蕭月吟突然笑了起來,“和羅君無一樣。”
“大宋讓我看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國家,是與大梁、西陳,全然不同的地方。”他兀自說了起來。
“可是,這不是我該生存下去的地方。我遲早都要回去。”
“蕭月吟,”葉枝縱身躍下馬背,靜立在茫茫大雪之中,她擲地有聲的一聲呼喊,讓蕭月吟愣了愣神,下意識地朝她望去,可接二連三的雪花擋住他的視線,沒能将葉枝的神情看得真切。
“你信不信,就算你十年後、二十年後重回這個地方,這城裏的人還記得你、還記得飛揚跋扈的……朝陽公主的死對頭蕭月吟。”葉枝的聲音似是一記重錘錘進了他的胸中,渾身遏制不住的顫抖,讓他雙拳緊緊攥起。
她話末故作輕松的說辭并沒有讓蕭月吟放松下來,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氣,才能讓自己的聲音的正常一些:“死對頭?你就這麽看我?虧我還把你當做同道中人!”
鼻尖一酸,眼眶一熱,葉枝及時地擡起頭來。她仰視着半空,有雪花落在了她的眉睫上,讓她不受控制地眨了眨眼睛,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腮邊滑落,猝不及防地沒入了衣襟。她愣了愣神,沒想到事過三年,再經歷一次還是會感觸頗深。
暫時地抛去一切想法,這一刻,她不舍,很不舍。
所幸的是雪很大,沒人發現。
“當然是同道中人。日後我去西陳,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一番。”葉枝掩住聲音中難以察覺的哽咽。
無人發現,馬車中的那人渾身一僵,右手附上的短笛,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指尖都已經泛白了。
“我走了。”他嘆息地說。
“不等阡大人?他有東西要交給你。”葉枝有些意外地問。
“不等了,日後有機會再取吧。”
“真的,不再等等嗎?”葉枝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算了。雪大了,我怕半路又後悔,萬一忤逆皇命 ,又折回來了如何是好?”他調侃道。
“告辭。”不等葉枝回答,他又繼續道。
“你……”葉枝欲言又止。
“什麽?”
“沒事。”
你……喚我一聲婪兒吧?
或許知道蕭月吟不會,葉枝也沒有說出口。
免不了幾句寒暄,車馬自葉枝面前一一經過。大雪茫茫,她騎着馬,凝視着那一行遠去的車馬,就在這時,那輛最為醒目的馬車上翻下來一個人,他騎上旁人牽來的一匹馬,一揮馬鞭,馬兒一聲長鳴飛馳而去。待飛馳到車馬的最前方,他回過了身。
只見,長長的隊伍後面,有一座龐大的城牆,城牆下有一個騎着白馬的女子,城頭之上,大宋朝臣幾乎有半數都在。這是他們的送別,不話別、不露面。
一剎那間,他後悔了。
為何,要回頭呢?為何,就不能一直走下去呢?
“公子,走吧。”
他凝視了一眼遠處的衆人,拉着缰繩猛吸了一口氣,“走!”
就這麽消失在了盡頭。
“你說那小子會不會掉金豆子?”顧成威與人大笑道。
“十有八九會!”另一人當即附和道。
“只可惜了阡大人沒來。”宋岚也頗有些感傷地說。
“公主呢?阡大人到底去了何處?怎麽到現在都不現身呢!”
葉枝牽着馬向衆人走近,正好聽到這句話,便道:“阡大人去了靜林寺,一時半會兒應該回不來了。”
“阡譽也太不夠意思了,蕭公子可是把他當作師父看待,怎麽人都走了還不回來,這時候去靜林寺做什麽!”李尚安義憤填膺地說。
“前幾日蕭月吟打碎了一塊玉,這塊玉是淨塵方丈所贈,阡大人就打算去靜林寺為他求一塊。”葉枝解釋道。
“為何前幾日不去?”
“阡大人前幾日去拜訪過淨塵方丈,方丈正在閉關當中,直到今早才捎來消息,阡大人就急忙趕去了。”
“……那現在人也走了,他去求一塊破玉有何用!”
正在這時,百順騎着馬向衆人靠近。
“諸位大人好雅興,陛下正有要緊事尋找各位,今早因‘家事’耽擱沒能上早朝的大人們,現在請随奴才回宮面聖吧。”百順嬉皮笑臉地看着衆人,眼裏的幸災樂禍極其明顯。
衆人:“……”
顧成威和李尚安兩人光明正大地無視了他,李尚安更是突發奇想,偏過頭,問道:“你說咱們這算不算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灘遭蝦戲?”
“……”
衆人臉上笑意難隐,分別之愁也因此沖淡了些許。
百順氣得面紅耳赤,氣鼓鼓地瞪了李尚安幾眼,“李尚書若心有不甘自行向陛下說明便是,但如今陛下龍顏震怒,李尚書還是自求多福吧。”
眼見李尚安臉色一變,百順才算是出了這口惡氣。
不需驚訝李尚安反應如此之大,自東流那件事後,葉徐之變得格外地雷厲風行,總能變着花樣折磨他們,這其中受害最深的當屬脾氣暴躁的李尚安和一激動就愛踹東西的顧成威是也。
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回了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