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顏青竹似乎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麽一問,卻也不假思索地答道:“柳嬸子不是個普通的村婦,她的見識跟一般鄉下人不一樣,所以她是為了你好,不想你變成沒規矩的鄉下丫頭,我不怪她。我爹也說,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吧。”

阿媛見他實誠,一顆心也釋然。只是她心裏知道,她娘不讓她和顏青竹走得近,除了男女大防,自然還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比如,她娘就覺得匠人沒有什麽前途,沒有田地,沒有依傍,身份比起農人尚有不足,大概只比商人好上那麽一點點,如果是窮匠與富賈相比,只怕還比不過呢。

柳巧娘當初将阿媛送到梅吟詩社,除了想讓阿媛得到一些詩書熏染,其實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她避開顏青竹。不到十歲的孩子對男女之情還懵懂無知,但過得幾年也就到了開蒙的豆蔻年華,若青梅竹馬的兩人真的生出什麽情絲,柳巧娘只怕後悔不及。

這些事情顏青竹自是能感知到的,只是不會當着阿媛的面兒說這個。

阿媛這幾日也想過,如果當初阿娘沒有刻意分開他們,是不是他們早好到一處,誰也阻止不了了?若真是這樣,許多事情都與現在不同了。不過現在,歷經變故,識得真心,也未嘗不好。

兩人又沉默得一陣,這次是顏青竹先開了口。

“阿媛,你住石嬸子家還習慣吧?我自作主張跟村長說了,讓你去住石嬸子家,都沒問過你的意思。”

阿媛把凳子往烤爐挪了挪,離顏青竹近了些。

“這件事我還沒謝你呢,你反倒說這個。石嬸子以前雖沒怎麽接觸過,如今住下來卻知道她是個熱心純善的人,對我好得很呢。我想繼續做糕點賣,一來是報答她,幫她補貼些家用,二來——”阿媛頓了頓,沒有看顏青竹的眼睛,小聲卻堅定地把話接下去,“二來,我不想被以前的事消磨了心志,我想找些事兒做。”她微微笑了笑,終于又擡頭道,“其實我也沒有太多打算,就先從會做的事情開始做吧。”

其實她心中想的是,二來……以後和你過日子的話自己也要出份力氣,不能讓你一個人累着來養我。自己尋親恐怕要花許多錢,也不能全叫你來擔負。

可這種話如何說的出口。

顏青竹用棍子挑了挑爐膛,讓火燒得又旺了些,他坐起來笑道:“你這麽想,我就放心了。只是你随便做做就好,別像以前那麽累着自己。”

阿媛應下,又問:“青竹哥,你和石嬸子以前就熟識的?”如果不是熟識的,又怎麽想到把她安置到石嬸子家?

顏青竹輕嗯了一聲,又道:“也算不上多熟識,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她是個很和善很爽快的人,跟她相處很自在,她織布的手藝也是跟柳嬸子學的,我想你住過去的話,她必是要好好待你的。”

阿媛聽他說算不上多熟悉,卻又好像對石寡婦的事很了解,不由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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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青竹見她盯着自己,還等着聽後續一般,微一斟酌,笑道:“其實……我娘走的那會兒,石嬸子也剛好新寡。後來,我爹和石嬸子走得近了。大抵一個喪妻,一個喪夫,同病相憐吧。但那年頭,他們并不敢真的走到一起……石嬸子倒一直待我挺好的,我爹走了以後,她還來操心過我的婚事,怕将來沒人替我張羅。”

阿媛瞪大了眼,實想不到上一輩人之間竟有這樣的往事。

但她能夠想象,兩個人至今沒有在村中留下半分口舌,可見當年互通情愫的過程是相當隐秘艱難的。

前朝末年,烽火連天,戰事不絕,許多男丁被征召入伍,最終埋骨他鄉。大華朝初立之時,許多地方已是地廣人稀,百廢待興,為增長帝國人口量,提高生産力,朝廷推行了多項鼓勵生育的政策,其中一項,便是暫停了前朝時對節婦的表彰,反而鼓勵适齡寡婦再嫁。

十多年前,也就是這項政策推行三十多年以後。然而像南安村這種小鄉村,經年累月被各種宗法族規限制,又沒有受到戰事波及,對于朝廷這種新政策,人們視而不見。寡婦不守節,對這種偏遠鄉村的人來說,仍舊不是什麽好事。雖然不至于将人抓了浸豬籠,但非議與責難定然是少不了的。

阿媛能曉得這些事,乃是因為柳巧娘當初也是帶着她這個女兒嫁給吳有德的。當時不乏流言蜚語,若非她母親善于經營與周邊人的關系,又是個賢惠的婦人,慢慢改變了人們的看法,只怕她童年的生活也是艱辛的。

只是這種情況在近些年卻又有了改變。大抵是因為枕水鎮逐漸成為了江南一帶有名的水鄉集鎮,八方往來,民風開化,附近村落也受到其影響。

寡婦再嫁,已不再是什麽新奇的事情。村人雖不至于像朝廷律法那般鼓勵再嫁,到底反對和鄙視的聲音是少得多了。

可嘆,石寡婦與顏本益是沒有趕上好時候。

阿媛得知這事,心下甚是惋惜。

顏青竹卻接着道:“也怪我爹沒膽識,否則我現在說不定都有好幾個弟弟妹妹了,石嬸子也不會一個人沒有照應。他自己更不會郁郁寡歡,悶頭喝酒,引發風疾……”他神色淡淡,唇角彎彎,語氣裏卻不乏唏噓之意。

阿媛以為他生出了傷心孤寂的感受,忍不住寬慰道:“當時的情況便是那樣,也怨不得顏大叔。今後我們……你可以多照應下石嬸子。”再說你也會有妻子孩子的,将來并不會孤寂。心下這句,卻未說出。

“自然是要照應的。”顏青竹嘆了口氣,“但一些遺憾終不能彌補。我爹這輩子自己沒過安生,也連累了石嬸子。他這輩子守着許多規矩,就像帶着枷鎖一般,有時候,我都替他可惜呢。”

阿媛聽他的意思,卻并不是傷心居多,而是……替父親悔不當初?

“可是,顏大叔能怎麽做呢?那個年月娶了寡婦,确實在村裏擡不起頭呢。”除非是吳有德這種有了錢,根本不管別人說法的人。

顏青竹道:“當時并不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那時我雖小,也勸我爹帶着石嬸子一起搬到鎮上住,離開這村裏,又有誰知道我們的來歷,又有誰閑的沒事管人家是不是寡婦再嫁?那時候的枕水鎮雖大不如今日,但也算十分興旺了,以我爹的本事,在鎮上謀生半點不難。可他因為從前和傘幫的過節,瞻前顧後,始終不肯去鎮上。在村中更是偷偷摸摸,生怕別人有半分閑話。”

阿媛啞然,那時候的顏青竹才幾歲啊?他敢于這樣建議自己的父親?

“哎”顏青竹嘆了口氣,“就像我娘在時說的,我爹這人從來一根筋,只會守規矩,絕不會壞規矩……當時石嬸子也是願意去鎮上的。可是後來,石嬸子見我爹猶豫不決,便傷了心,發誓以後再也不嫁人,她把自家籬笆拆了,築了高牆把院子圍起來,說是再也不和我爹往來了。我爹也沒再去找她,就這麽悶着疼了十多年。”

阿媛之前以為,石寡婦家高大的院牆是因為她一個人住,為了更安全才築起的,卻不想裏面竟是一個如此憂傷的故事。

“你說我爹這輩子過得值不值?”顏青竹似乎被勾回到從前的日子裏,思緒飄搖。

阿媛聽得傷感,沒有言語,只搖了搖頭。顏大叔自然是不值。石嬸子也不值。

對于從前的事情,顏青竹從未向人傾述過,但今日見到阿媛,他竟有很多話想說,尤其那些他自己都覺得出格的想法,反而很想叫阿媛知曉。

如果他們終能走到一起,她應該知道,真實的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哪怕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也該叫她知道。

柴火裏炸出個星子,顏青竹伸手搔搔眉角,從回憶裏跳脫出來,苦笑道,“我從我爹這裏,除了學會一身手藝,便是學了一個道理。這人啊,都只有一輩子,若是想要什麽,只要不是壞事,一定就要努力去做到。不要管其他人的看法,日子又不是給別人過的,将來後悔苦悶的也不是別人。所謂的規規矩矩做人,實是與唯唯諾諾差不多的……這些話,我爹在時,我不講的,怕他生氣罵我,罵還好,只怕他身子不好,氣得發了病。但我心裏,當真不認他那一套做法。”

阿媛聽完,心中詫異于顏青竹的言論。

大華朝同樣是一個推行儒家思想的王朝,讀書人奉行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阿媛在梅吟詩社,自然也接受這種思想。

君臣父子一道,歷代各有解讀,但實際執行中,無非是忠孝二字而已。

何為孝?首當是順從二字而已。

顏青竹言辭間,沒有順從,滿是對自己父親的質疑。從來,父親指出兒子的錯誤,是教誨。而兒子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必然屬忤逆,尤其是,他父親放棄了與一個寡婦的交往,應當是被視作懸崖勒馬才對,作為兒子實不該是當下這般心态。

一個讀書人是絕不會這樣說自己的父親的,父親需要美化,甚至祖先們都需要美化,這樣才能顯出自己是一個有底蘊的名門之後。

若是一個帶着四角方巾的老儒士聽了顏青竹整個一番話,指不定當場便要吹胡子瞪眼地數落一番!好一個沒有教化的狂徒,竟敢慫恿自己的父親勾搭節婦!父親痛定思痛,你還數落一番!

而阿媛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這樣帶着一絲忤逆氣息的顏青竹,在她眼中竟是十分有氣概的。他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他也就沒有那些條條框框。

顏青竹是個怎樣的人,阿媛是知道的,他待自己的父親是何等有孝道,阿媛也是知道的。顏本益病重的那段時日,顏青竹遍訪名醫,為父親端湯送藥,擦身洗浴,在夜間也常常要醒來照看數次。

顏青竹對父親是有孝有敬的,但并沒有畏懼和屈從。不僅是對父親,大概對一些世俗理教,他也不會畏懼和屈從。

阿媛覺得,這尋常的父子情才是真的父子情。而讀書人的世界裏,尊卑人倫總是壓制在各種真實情感之上。

“那……如果是你遇到這種事情,你也喜歡上一個寡婦……你會如何呢?”阿媛圓睜了眼,小心翼翼地期待着顏青竹的回答。

顏青竹撐在爐壁上的手收了回來,他握拳置于膝上,靜靜思考了一瞬,然後語氣篤定道:“我便按剛才所說的,去鎮上謀生,我不信離了這村子就活不下去!”

“那如果鎮上也容不下你們,對你們指指點點呢?你沒有路引,戶籍也在汐州,再遠的地方你們去不了了。又該怎麽辦?”

顏青竹灑然一笑,“那我便帶着她偷渡去南境!總不能南境也容不下我們吧?說不定我如同前朝那位沈三郎一般,通番貿易,衣錦還鄉,到時誰還敢說那些難聽的話,只怕來巴結還差不多。”

“你真的要偷渡?!”

顏青竹見阿媛認真的樣子,頓時忍俊不禁,“這……這自然是玩笑話!我是想說,大部分時候,人不是被世事逼到絕路,而是自己把自己逼到絕路。就算被周圍人不容又怎樣?哪怕被律法不容又怎樣?這天下之大,國度之多,并不是都遵循同一個律法。人只要還有這顆腦袋在,總能想到一些可行的辦法的。只有不敢面對,不敢争取的時候,才是真的絕路。”

顏青竹說罷,想到自己沒讀過多少書,卻在這裏妄論律法,不好意思地按了按額角,朝阿媛笑道:“我是不是瘋人瘋語了?”為何在她面前,忍不住說了這些話,心裏不覺得不妥,還期盼着她不要認為自己是個狂妄的人。

阿媛趕忙擺擺手,“不是瘋,是有膽量!”阿媛覺得,她今日好像又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顏青竹。一切雖都是假設而已,但顏青竹看起來委實一個敢想敢做的人。

他綿羊般溫潤的外表下,是住着一個怎樣叛逆又剛直的靈魂?阿媛覺着,她像是只将這根竹子剖開了一點點,便看到了裏面若隐若現的光芒。

顏青竹聽她誇贊,心下卻不好意思起來,半晌,他将目光從爐膛中灼熱的火光移到阿媛笑意盈盈的臉上——

“我喜歡的人,她又不是寡婦,我根本不用想這些的。”

阿媛一顆心猶如小鹿亂撞,只得低下頭,捏住了自己的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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