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日傍晚, 阿媛趕着最後一班客船回了南安村。

石寡婦見她一人回來, 只說有些疲憊, 沒有跟着顏青竹一起去沈莊。石寡婦沒有多問, 心中卻想, 莫不是小兩口鬧了別扭?可看阿媛的神情, 卻又不像是生氣吵架的樣子。

到了晚間,石寡婦早早睡下,半夜卻又起來如廁。她這個年紀, 夜間便是沒法睡踏實了,醒來幾次也是有的。

石寡婦為了方便, 夜裏就将夜壺放在卧室裏, 這會兒解決好了, 迷迷糊糊發現門縫裏還有一絲光亮, 再看窗戶, 也蒙上一層淡淡的橘光。

阿媛還沒睡?石寡婦有些好奇, 推門出去,到得阿媛房間門口,果見一個窗戶上印着一個身影,似是坐在桌前。

“阿媛,怎麽還沒睡?”石寡婦輕聲問道。

“嬸子, 我……看會兒書, 馬上就睡了。”阿媛答道, “您快些進屋吧, 莫要着涼了。”

石寡婦知道阿媛是念書識字的, 卻不明白她為何非要這麽晚看書,又不便過問太多,只道:“你早些睡,要看什麽明天再看吧。”說罷,攏了攏衣服,回屋去了。

阿媛的桌上擺着幾本律法釋義的書籍,主要是關于戶婚和借貸的。這些書是她花了不少錢從袁訟師那裏得來的,律法方面的書一般民間不會随意刊印,所以要得到并不容易。就連她手上的這幾本,也被翻得很舊了。

今日她已向袁訟師問過關于自己的情況,可為了多做打算,她想多了解些這方面的律法。

吳有德欠下的債或許不止宋明禮一個,甚至出賣她也可能不止一次,如果有一日,這些人都找上門來……她必須未雨綢缪。

阿媛這晚只睡了幾個時辰,第二日早起又開始研讀。

石寡婦見她似乎不眠不休的樣子,越發奇怪。可仍舊沒有多問,心道阿媛多看看書也好,以後的孩子都不用花錢進私塾了。

石寡婦還想到一件開心的事情。——前幾日,石寡婦讓阿媛和顏青竹寫了八字給她,她拿去給批命的看過了。

石寡婦喜不自勝,隔着窗戶對阿媛道:“阿媛,批命的說,你們兩人十分相配,而且那個百日之期過去不久就有吉日,到時候你們得趕快成親才好。”

阿媛羞赧地撫着書頁,低低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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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聽石寡婦冷哼了一聲道:“那邱氏還不死心,那日偷偷跟着我要瞧你的八字呢。真是鬼迷了心竅。阿媛你若在路上碰到她,可千萬別理她,煩也要被她煩死了。”

阿媛若有所思,慢慢應了一聲。

這一日,顏青竹沒有回來。阿媛想着,他說至多三日就回來,可昨日差不多耽誤了半天時間,也不知道事情是否順利,只望他快些回來才好。

第二日早晨,阿媛往後山摘了些野生的楊梅。

柳巧娘曾做過一種楊梅糕,捏成玉團圓月般的形狀,面上帶着傘半撐開時的褶子,顏色是淡淡的玫瑰紅,味道是酸甜可口,着實開胃生津。

阿媛想着那種味道,正合适這個悶濕的季節,她想嘗試着還原記憶中的味道,這是個讓她想起來有些期盼和興奮的事情。

可是,當她帶着那些可人的楊梅,帶着一份可人的心情回到石寡婦家門口時,那裏的場景足以讓她覺得是天旋地覆的反差。

只見石寡婦家門前站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情景十分嚷鬧。

阿媛細看那些背影,認出那些男女老少都是南安村的村民。

阿媛心裏一緊,這是出了什麽事兒?

看來,該來的終于是來了呀。

一些高高低低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

“石寡婦,你說了可不算!叫阿媛出來說!”有點惡狠狠的聲音,是前些日子剛在門口與石寡婦吵過一場架的邱氏。

“爹,爹,我要娶媳婦兒。”撒嬌般的小孩——閏生!

“呸!就你個傻子,娶個缺胳膊少腿就有你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阿媛也是你合适娶的?!”同樣是怒不可遏的婦人聲音,這人是石寡婦。

“好了,好了,不要吵,不要吵!羅大家的,要是阿媛在,就讓王山泉家的進去得個準話。人家聘禮都擡過來了,沒有一句話都未得就回去的道理。阿媛要是不願意,也沒人強迫她。一個村子的人,別鬧成這樣,讓人笑話!”這是村長楊興農的聲音。羅大家的,是說石寡婦,而王山泉家的,自然指邱氏。

圍觀的村民也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着意見。

“我看阿媛不會願意嫁給一個傻子吧!”

“這可說不準,那麽多聘禮呢。咱們村哪個姑娘有過這麽多聘禮?她現在是一個人,沒有娘家人的女娃,有幾個願意娶?将來辦事的時候,不是連個幫襯都沒有。再說,東山村可比咱們村富裕。”

“你都說了,她沒有娘家。那這些聘禮給誰?給石寡婦那可不合适。我看,最後還是落到婆家。張家人可是怎麽算都不吃虧啊!”

“我瞧着就是聘禮的事兒沒談好,要是石寡婦得了好處,不會在門口攔住人了。恐怕阿媛心裏不見得不願意。”

“要是阿媛她娘還在,應該不願意她就這樣嫁吧。多水靈一姑娘啊!”

“再水靈,年紀也是不小了。早嫁晚嫁,早晚要嫁,不如早點嫁。可惜我家只得幾個丫頭片子,要是我有兒子,就讓他把阿媛娶回來。好歹,莫讓一個傻子糟蹋了。”

……

像烏鴉,像麻雀,門口充斥着七嘴八舌的聒噪。

這些驟然摸不着頭腦的話聽在阿媛耳中卻很快得出了一個既定的結論,這是關于她的事,她異常敏銳。

有人擡了聘禮想要來訂下婚事,既然聽到閏生的聲音,那前來的人自然是張家人了。

而在其中牽線的人,很明顯是邱氏。

果然,自己猜測得沒有錯,邱氏想要給自己牽線的人家就是張家。昨日石寡婦再次提到邱氏,她就有所懷疑。

除了閏生情況特殊,不容易說到親事,還有哪個富戶會想要娶她回去呢?除了吳有德剩下的少量田地,她實在沒什麽可圖了。

看來閏生能到石寡婦家,也是邱氏指了路。

如今張家娶媳婦和王山泉家租地的事竟變做了一件事,阿媛不由得苦笑。也好,那就一起了斷吧!

“汪——汪——汪。”阿媛本想觀察一陣再走上前,卻聽到了熟悉的叫聲。

自從上次在後山見過閏生,阿媛就覺得帶上小狼不僅無用,還是累贅。從此出門便不再帶它。

而最近出門,石寡婦都以各種理由要送她,怕她遇到邱氏或是閏生,因而有沒有小狼更無所謂了。

如今小狼大概發現自己被冷落了,看到自己回家便要讨好地叫幾聲。

“汪——汪——汪。”小狼不僅響亮地叫着,更朝阿媛跑來。

大概它發現門口這些人都是沖主人來的,它要給主人助威。

阿媛就站在人群十幾步開外,感覺對面驀地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射來,她未動,小狼已跑到腳邊。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決定某些事情的時刻到來了。

阿媛頓了頓,迎着那些目光,走了過去。

“媳婦兒,媳婦兒!”閏生第一個朝她跑了過來。他今天穿了一身光亮的新衣,顯得很精神。

阿媛沒看他一眼。

閏生突然很失落,他傻,可某些方面卻是很敏銳的。

阿媛心裏嘆了口氣。

閏生像個沒有壞心的單純的小孩,她不忍心傷害他。他或許連媳婦兒意味着什麽都未必明白。只是多個人一起玩吧?

可當下,她确實不能顯示出與他是認識甚至相處愉快的。

阿媛接着往前走,走到門口。人人都看着她,琢磨着她面上淡淡的神情是什麽意思。

邱氏陪着笑臉走到阿媛面前,親熱地牽起了她的手,“阿媛啦,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石寡婦冷哼了一聲,“大家可都瞧見了,我可沒把阿媛藏起來。”

邱氏瞥了石寡婦一眼,低聲辯道:“你不讓人進去,就別怪人懷疑。”

楊興農走到兩人中間,擺擺手,神情嚴肅道:“都少說幾句,少說幾句。人來了就好,當面問個清楚。”

說罷,楊興農走到阿媛跟前,猶豫了一下措辭,終于還是幹脆道:“阿媛,東山村張老三家來向你提親。”

他忍不住瞅了閏生一眼,“替他兒子,張閏生。”

楊興農想起以往那個苦心把自己女兒送進梅吟詩社的柳巧娘,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又小聲道:“本不該把你擰住答話的,不過父老鄉親都在,你說清楚也是好的。要是不願,我在這裏,也沒人敢把你怎麽樣。”

阿媛還沒答話,就被邱氏熱情地拉了過去。門口擱着三口大紅簇新的箱子,邱氏指着它們,眼裏泛着光,一個個揭開蓋子,口中絮絮道來:“阿媛,來,你瞧瞧這些聘禮!這梳子,做工多細啊,這圓鏡,锃亮锃亮的。紅稠,是城裏布莊的新貨,幾個人家舍得?魚幹,是汐水裏的大魚曬的,不是螞蚱般的小魚幹!這芝麻飽滿得喲,這花生大個得喲,連這幹紅棗子也沒個是破皮的!……”

阿媛随着她的指引将這些東西瞧進眼裏,卻沒瞧進心裏。

村民們早先見到箱子,只覺得張家人在鄉野間也算個富戶,連聘禮的箱子都比別家大,見着那是兩人一箱擡來的,自然分量也是不輕。

如今開了箱子,大家忍不住都擁上去看,但覺邱氏并未誇大,不由啧啧贊嘆。

連村長楊興農都有些驚訝。張老三極疼兒子,偶然聽別人這麽說,原來是真的。

除了不屑一顧的石寡婦仍舊氣呼呼地踩在自家門檻上,大家都在入迷般地看着箱子。

“我爹過世未足百日,我還不想談婚論嫁。”阿媛冷冷地來了這麽一句,圍觀者的目光不由轉了過來。

楊興農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邱氏似乎不甘。

“阿媛,你是個孝順的,全村人都知道。嬸子替你說句話,如今雖未足百日,卻也不差多久了。如此好姻緣,不怕先定下,往後再定成親的日子。”

邱氏臉上堆着笑,屬于一個長輩充滿親切而關懷的笑。

阿媛極厭惡地掃了她一眼,寒聲道:“就算是過了百日,也不嫁!”

邱氏不知是被那眼神刺了,還是被那聲音吓了,握住阿媛手觸電般松了開來,目光怯怯地朝人群

中某一處瞅去,臉有些煞白。

“阿媛,不嫁好,不嫁好!”

“阿媛,早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咱們也不在這兒猜了。”

“是啊,是啊!要說這是你自己的事兒,要是你願意了,咱們免不了背後替你惋惜,明面上卻不能勸你什麽。”

……

村民們又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起來。眼饞那些聘禮是真的,現下說的話倒也不假,淳樸而善良的村民慣于在矛盾中展現他們對于良知的純粹理解。

楊興農暗自點點頭,又招呼衆村民道:“好了好了,都是家裏還有事兒,田裏還有活兒的,都別看熱鬧了,趕快些回去。”

衆人看完了熱鬧,又覺得這熱鬧的結果符合他們期盼,自然願意散了,可人群中有個人突然道了聲話,讓大家都又停了下來。

“楊村長,王山泉家的跟我說,阿媛姑娘是鐵定願意嫁我兒子的,我以為她們是早就議定了,這才請了六個人,從東山村擡了聘禮過來。我張老三在枕水鎮就是只蝦米,可在東山村也是說句話能震一震的人。如今就這麽擡了回去,我面上可實在無光得很!我家閏生雖與常人不同,可娶妻生子也是他正該走的路。我張家并未逼迫任何人,也容不得別人忽悠!”

張老三比起他壯實的傻兒子來,顯得有些瘦弱,個子在人群中也不出挑。他似乎就一直站在那裏,沒有言語,也沒有太多動作。連他的兒子委屈地拉扯他的袖子時,他都沒有太多表情。這讓很多人都忽略了他。

如今他幾句話,卻有點震懾的味道,村民們看看村長,又看看邱氏,似乎眼下的熱鬧有點變味兒了。

楊興農自然知道張老三在東山村的分量,是以不敢敷衍他,只能指着邱氏大罵:“你個沒分寸的蠢婦!沒定好的事也敢拿出來亂說。讓整個村的鄉親父老來看你笑話麽?這事兒我回頭鐵定一五一十告訴王山泉,他要打你也好,休你也好,不會有旁人幫你說半句好話。”

楊興農巴望着邱氏當面給張老三服個軟,這事兒也就慢慢過去了。

可邱氏是個怎樣的人?她一摔屁股坐到地上,作勢哇哇哭起來:“這個事兒不能怨我,不能怨我,他張大叔,村長,阿媛前些日子确實是答應下來的,我怎知臨到了這個時候,她會反悔啊?!我也是個老實人啊,說謊話那是活該被割舌頭的!”

她雖極力用撒潑掩飾心虛,卻終究不敢擡眼看張老三一眼。

邱氏算準的,阿媛一個孤女,将來能嫁什麽人?如今有這麽豐厚的聘禮,張閏生又是獨子,張家二老過世以後,家裏的大小事物,還不是阿媛一個人說了算。再說這張閏生也不是天生傻的,将來的孩子未必傻,阿媛守着孩子過日子,不是也一樣有盼頭麽?人老了不都是守着孩子過麽,年輕的十幾年,一溜煙也就過了,她邱氏還有村裏的婦人,哪一個不是這樣過的?

哪有阿媛這樣差的條件,還不願意的?是她邱氏,她就一百個願意!

邱氏料定了是石寡婦單方面不同意,甚至隐瞞着阿媛關于她的婚事。

于是邱氏擺了這麽大的陣仗。先是在張老三面前誇下海口,又招呼了南安村的村民來看熱鬧。

人多,氣勢足,石寡婦就是再厲害,她攔得住幾十號人?

衆人看她凄凄的樣子,也猶疑起來。莫不是阿媛真是早應下了,否則邱氏哪裏來的把握讓張家擡聘禮來?可若是答應過的,這下子為何又不承認了?

衆人都看着阿媛,想來她也是要辯白的。可這次率先開口的是石寡婦。

“你這個腌臜貨!阿媛幾時答應過你?我知道阿媛不會為了那點錢財就答應這種婚事,沒想到你今天鬧這麽大一出。事情沒成,你倒先忙着脫罪了!”

石寡婦從自家門檻上下來,一把狠命扭住邱氏。

邱氏不依不饒,嘴裏罵嚷起來:“她就是答應了,就是答應了!我私下碰到她時說過的——”邱氏的話尚未說完,嘴巴已被石寡婦毫不留情地撕扯住,痛得她直冒冷汗,含糊不清地呻吟起來。

石寡婦怒火直往頭上竄,手上的勁兒越來越大,嘴裏啐出口唾沫道:“老娘就是怕你私下裏去說道,每次阿媛出門,我都送出去老遠的。你私下說的?她私下答的?你這舌頭小心将來下地府被割了喂!”

阿媛想石寡婦平時是一個不願惹上半點是非的人,如今竟為了她的事如此拼力。石寡婦平日裏親善和慈的模樣和眼前發怒撒潑的身影慢慢重疊,阿媛心裏覺得這反差大得讓她驚訝,更多的卻是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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