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石寡婦強勢, 邱氏也不示弱,兩人很快由口角轉為厮打。周圍人剛才被石寡婦的突然發作怔住,見情勢變惡劣, 這才想起勸阻兩人。
石寡婦和邱氏被拉了開來,兩人均顯得狼狽至極,臉上卻都沒有半點服氣。
阿媛率先扶起石寡婦, 幫她理了理衣襟。石寡婦見着對面的邱氏自己扯好了衣服卻拿眼惡瞪她, 她心下大是不快,又待發作。阿媛對着石寡婦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莫再出頭。
阿媛到底是不是私下答應過什麽,衆人均是好奇,楊興農亦是忍不住要上前發問, 可還沒等他問出口, 阿媛已轉身往張老三處走去。
“張大叔, 您願選我做兒媳婦,是看得起我。只是我福薄,怕是要負了您的好意。邱嬸子說她曾私下與我商定, 也是純屬胡言!我阿媛雖是個丫頭, 答應過的事也是要算數的,有便是有, 沒有便是沒有, 絕不像有些人,為了一點好處在這裏信口雌黃!”
邱氏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等衆人都朝她看過來,那臉又轉為晦暗的白。
邱氏這麽賣力地做媒人, 不可能沒有好處的,只是最初村民們都沒細想這些,如今阿媛親口說出來,倒像是阿媛一定知道邱氏幹過什麽勾當,衆人心中不由得鄙夷起邱氏來。
邱氏見不得衆人那種懷疑的目光,掙脫那些或扶着她或按住她的手,幾步沖到阿媛面前,“你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嬸子我好心好意給你做媒,你倒是污起我來了!你明明是答應我的,現在變了心意了!”
張老三朝邱氏淡淡看了一眼,邱氏立馬有些心虛,沒再言語。可她又不願在一衆村民面前失了氣勢,所以仍舊維持着她那副氣鼓鼓的樣子,只是不敢再看張老三了。
這次換張老三開口,“阿媛姑娘,我信你說的便是事實。不過,有些東西,你可以先看看,再做決定。”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的紙,打開來遞給阿媛。
衆人見他是當面遞的,曉得那不是見不得人的,便都圍上去看。只瞧見那紙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末了還按了紅指印。鄉下人雖不識字,但也曉得按了手印的東西意義重大。而阿媛面上的神情變得凝重,這也讓衆人猜測不已。
村長楊興農卻是識得幾個字的,見到那些字,真是替阿媛不平。
“張老哥,這……這東西可是真的?”楊興農問道。
張老三微微浮了浮嘴角,冷道:“我張老三不拿假東西吓唬人。”
楊興農嘆了口氣,對阿媛道:“咱們農人不随意賣地,不過阿媛你另有謀生,有無田地倒不要緊,就給了張家吧。”
村人均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逮着村長焦灼地問起來。
Advertisement
楊興農眼中滿是怒氣,漲高了聲氣道:“吳有德向張家借了錢,拿地做了抵押,逾期不還,人家這是來收地的!”
村人驚訝之餘,紛紛罵吳有德不是人。
阿媛倒是很快平靜下來,見那字據各項齊備,就算到了裏正那裏,只怕也沒有轉折餘地。只是沒想到,吳有德生前舍不得賣的地,如今仍舊相當于賣了,想他就算活着,也絕沒有錢去贖地。終究是個落魄的人,活着死了有什麽區別,還是死了的好。
阿媛對張老三道:“這地歸張大叔了,只是之前我叔将這幾畝地租給村裏王山泉大叔家了,今春剛播了種,還望張大叔寬限些時日,等秋天收成了,再來收地。關于這地歸屬的字據,我現在倒是能馬上給張大叔寫一個的。我們村的幾十號人都在這裏做見證,我賴不掉的。等到了時候,我再與張大叔帶着戶帖一同去裏正處做個正式的手續。”
阿媛倒是知道了,既然這地早就抵押給了張老三,難怪邱氏要如此賣力游說,又難怪她不怕得罪自己,實是這些地的事情,邱氏覺得已輪不到自己做主了。
這些地就算馬上給了張老三,阿媛至多也就損失一些口糧,可她偏要拖一拖,好叫邱氏的心懸在那裏,難受不已。再者,許多村人并不知道王山泉租吳有德地的事,趁着這機會将事情說出來,表面上是她大肚地替王山泉家着想,內裏是叫村人思考其間聯系,撕開邱氏的臉皮。
閏生在一旁急得掉眼淚,他是知道什麽的。媳婦兒要地就是要他,媳婦兒不要地就是不要他。
張老三倒是很幹脆,“好,不急,就年底來收。”
邱氏聽得這話,眼裏驀地擠出淚來,又拍着胸口嗚咽不止。
衆人懷疑邱氏在婚事上使着怪,見她那樣,倒也不願勸她。
就在衆人以為事情有了一個了結的時候,張老三又不動聲色地掏出一張紙來,照舊是寫了些字,末尾按了手印的。
“又是啥?吳有德又簽下什麽了?”衆人不由得都替阿媛捏了把汗。
阿媛展開那字據,石寡婦立馬小心問道:“那殺千刀的又欠啥了?”
阿媛嘆了口氣,“嬸子,是三十兩的借據。”
石寡婦撫了額頭,那裏似有冷汗浸出。
村人頓時炸開了鍋,三十兩!
這是許多貧戶數十年也未能積攢到的進項。
阿媛向石寡婦耳邊道:“嬸子,便幫我取些錢來可好?”石寡婦意會,那是阿媛存在她那裏的錢。
将宋明禮的錢還了以後,阿媛曾拿出五兩銀子給石寡婦,其餘的仍放在顏青竹那裏。本是想多拿些的,可想到數目大了,只怕石寡婦不會收,還會疑惑她怎會有那麽多錢,便只拿出五兩。如今阿媛有些不好意思,那些錢,說好是孝敬石寡婦的,卻要拿出來了。
石寡婦自然替阿媛不值,仍舊苦着臉往屋裏去了。
不過一會兒,便見她取了個包袱出來,阿媛接到手中。衆人聽到裏面摩挲出金屬的聲音,猜想必是錢財。
“阿媛,那些可是你娘留給你的嫁妝?”楊興農想起之前吳有德死時,在屋裏發現的銀錢,當時阿媛和顏青竹都說是吳有德挖出了柳巧娘留給阿媛的嫁妝。阿媛如今還能拿出些錢來,那自然只能是這個錢了。
阿媛自然知道,嫁妝這事兒子虛烏有,不過是當時為了圓謊才編的由頭。當下也不便言語,只得點了點頭。
圍觀的人中也有不少是參與了吳有德後事的,自然也憶起這些錢來。當時雖沒人會仔細點算這些東西,但想來也是有好幾兩的。
可惜了,真是可惜。若不是吳有德欠了債,阿媛有這麽豐厚的嫁妝,誰不巴望着娶回家呢?
可是幾兩銀子也不夠還三十兩的債啊。
阿媛見那裝錢的包袱還是原來漲鼓鼓的樣子,知道石寡婦是半分錢都沒有花,也就不點算了,直接将包袱遞到張老三手中。
“張大叔,這是五貫錢,您點算點算。”
張老三掂了掂重量,道:“好。錢我先收着。只是,剩下的錢,姑娘也要給個期限還清吧?”
阿媛淡淡道:“便只有這五貫,沒有剩下的了。”
衆人一怔,阿媛還想賴了張老三的賬不成?她一個姑娘家,确實沒啥本事去賺錢,更何況連僅有的田地和嫁妝都賠去了。可張老三的賬,誰又賴得起呢?人家雖不是南安村的人,可畢竟是東溪村一霸。
張老三擡眼,仔細看了看一臉鎮定的阿媛,“姑娘是什麽意思?”
阿媛将手中的借據反送到張老三手中,“朝廷律法有定,民間借貸需有保人,這張借據上只有我叔的名字,并無保人的簽字或手印。”
張老三道:“可吳有德簽下這字據時,有我東溪村的教書先生錢先生在場,借據也是錢先生代為書寫,錢先生便是保人。姑娘若以無保人為由想拖欠欠款,怕是到了官府也不是個正當理由。”
阿媛一笑,道:“哦?張大叔是說,那位錢先生便是保人?”
“沒錯!”
阿媛點頭笑道:“律法有令,欠債人或傷或死或逃,無力償還欠款的,由保人償還。張大叔是找錯人了,該去找那位錢先生才是!”
張老三詫異,怒道:“你這個丫頭胡言亂語什麽?錢先生又不欠我錢,我找他做什麽?你爹欠了我錢,他死了自然是你來還!”張老三雖是怒,心裏卻不由自主覺得,這個丫頭講的,恐怕也不全是假的。
圍觀一衆中,卻突有人道:“阿媛講的,肯定不是騙人,人家在鎮上梅吟詩社待了那麽多年,沒準兒就是那些才女娘子講過這等律法。”
又一人道:“我有個親戚住在鎮上,前陣子還來給我借錢呢。我奇怪是怎麽回事,鎮上人還給我一個鄉巴佬借錢?原來啊,他給一行商做保人借了鄰居幾十兩銀子。那行商原來是個騙子,騙了這錢就走了,三年都沒回過枕水鎮。他那鄰居便拿着借據找到了官府,官府見借據上有我親戚做保人,便判了他來還債。他是還不起了,這才低了頭管我借錢的。”
“真的嗎?看來不能随便做保人啊。”
衆人一時議論紛紛。
張老三厲聲一呵斥,衆人又平息下來。
“阿媛姑娘,借據上并無錢先生的名字,說起來他也算不得是個正經的保人,我看,這錢還是找你還合适些。”
阿媛道:“張大叔的意思,便是說這借據沒有保人,卻硬要我這個不是女兒的女兒來還債?那麽,我便告訴張大叔,這債要不要還?要誰來還?還多少?無非那幾種可能而已。張大叔要不要聽我這個小女子來講講那些可能?”
張老三冷眼看着眼前的嬌小女子,心下突覺以前着實小瞧了她,邱氏言其是一無靠孤女,平時話少,瞧着膽小,如今見面,倒覺得她頗有些骨氣,不僅識字,還敢講道理,太不似一般鄉野女娃。吳有德常在他面前誇自己女兒漂亮,要送給他做兒媳婦,還以為她就是個又幾分姿色的村姑,沒想到是眼前這般氣勢。
“你盡管講來。”張老三道。
阿媛默默吸了口氣,道:“早年我娘确實曾送我去鎮上梅吟詩社,娘子們知書達理不說,對律法釋義也十分精通。我比之娘子們,自然有天淵之別,不過,我可以就我目前知道的,推算一二。
一,這張借據沒有寫明保人,很可能官府不認這種不合律法的借據,那麽我便不用還債。
二,雖然借據不合律法規定,但張大叔可以找到錢先生作證,證明吳有德确實欠了您三十兩銀子,借據是他代寫,并且他當時在場見證,但錢先生願意作證的話,等于說明自己擔負了保人的職責,只是沒有在借據上簽字而已,我想錢先生自然是高風亮節的讀書人,只是這種時候,願意拖自己下水的人并不多。
三,您真能找到高風亮節的錢先生作證,并且官府認為錢先生只是代寫借據,并不是保人。那麽這個錢由誰來還呢?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吳有德的親生女兒,我姓馮名媛,祖上是京城人,将來我嫁人,也是随夫之姓,跟吳有德有什麽關系?張大叔若覺得吳有德借的三十兩銀子,除了賭錢還有花在我身上,那我賠了您五貫錢,也是綽綽有餘了!”
阿媛一口氣講完這麽多,倒讓衆人傻眼了。平時阿媛在村裏見到他們,最多打個招呼,半句多的話都沒有。想不到,她說起話來一道是一道的,言辭與神情都是不卑不亢,和以前羞澀膽怯的模樣判若兩人。
“是啊,是啊!張大哥,吳有德的錢若是有半分花在阿媛身上,她還用起早貪黑去鎮上賣糕嗎?人家把嫁妝錢都給你了,也是不容易了。”
“張大哥,你這借據做不做數還不知道呢,再說事實上阿媛又不是吳有德什麽人,與其去了官府一兩都撈不着,不如現在拿上這五貫。”
衆人紛紛相勸。
張老三何嘗不知道這些道理,只是為了兒子能娶到心儀的媳婦,他不得不狠心去為難眼前這個丫頭。
見張老三抿唇不語,阿媛又道:“大家也別勸張大叔了,畢竟三十兩不是小數目,還是張大叔自己定奪好。”
衆人的聲音漸漸平息下去,都瞧着張老三怎麽個說法。
石寡婦絞着衣角,不住朝楊興農使眼色,心想,大家雖不相勸,可你是村長,你說的話自然有分量得多,你該勸勸。
楊興農見了石寡婦的神色,卻并不相勸,急得石寡婦直跺腳。
未得張老三回答,阿媛又道:“就算官府真判了我該當來還債,我也是還不起剩下的二十五兩的。或判笞刑,或入奴籍,剩下的二十五兩便是以刑償債。”
衆人聽得一驚,阿媛一個弱小的姑娘家,竟要以刑償債。張老三若再逼下去,真是黑了心了。
張老三見衆人看他的神色都多了些怒意,心中竟有些動搖。他再看看躲在他身後的閏生,閏生拽着他的袖子直哆嗦,嘴裏小聲嘟囔着什麽,像是在說“不去了”“不取了”,張老三楞了一瞬,終于想明白他說的是不娶了。
阿媛見着閏生哆嗦的樣子,心想今天衆人圍觀的盛況一定把他吓壞了,心中雖有憐意,卻冷靜地知道自己的态度不能有一絲放軟。
“張大叔,請您再仔細看看這張借據。”随着阿媛的話,張老三不由馬上擡手看去,他既吃驚于自己好似馬上聽命般的态度,心中又琢磨着這丫頭還要挑出什麽毛病。
阿媛道:“按照借據寫明的還款日期,今日不過超出一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