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衆人剛才未看過借據, 情急之下也未細想。本以為張老三娶不到兒媳婦,不願空手而歸,順便撈走債務, 或是利用這些債務讓阿媛妥協。如今聽阿媛提到日期,才慢慢回過味來。

吳有德死了已有許久,張老三肯定早就得到消息, 當時明知欠債人已死, 卻不着急來探情況,找說法,偏偏等到這借據到期才來,三十兩銀子,換成別人怎會有這等耐性?再看看此時縮在人群後方, 一臉灰敗的邱氏, 一切預謀都被撕破。

也許從吳有德死的那天起, 就有人在計劃安排着什麽。計劃的人,有張老三,自然還有邱氏。

逾期不還, 拿人抵債, 這是早早就定下的由頭。

張老三的臉色越發難看,道:“只超過一天也是逾期不還!”

阿媛淡淡一笑, “當然。不過, 只是超出一天而已,官府是否會管還說不定呢。枕水鎮上每日有多少行商被盜取財物,又有多少欠債未還的案子?更別說整個汐州府了。這些事兒無法私了的, 最後都歸了官府。張大叔若是報官,排期候審也起碼在半年之後。就算最終官府判我來還這債務,但半年之間,若是遇到朝廷大赦天下,張大叔便不是拿不到剩下二十五兩銀子,而是一個銅板都拿不到了。”

大赦天下?!衆人都聽說過這個詞兒,也大概明白是什麽意思。但什麽事兒能獲得朝廷的赦免,他們心裏并沒數。

張老三自然也和衆人一樣不明白,忙道:“大赦天下,你說大赦天下就大赦天下?一個小女娃娃不要張口胡言!”

張老三的話語竟難得有些慌亂,這個丫頭的話讓他越發不能鎮定了,偏偏她講的話好像都有些根據。沒有見識的鄉民們最是緊俏這些口齒伶俐的家夥,反倒讓素來充滿威嚴的他落了下風。他握着拳頭,心頭的怒氣越發難耐。

閏生都說不娶了,不娶了。

楊興農瞧着張老三的神情,有幾分肯定剛才的猜想,這也是他剛才未開口的原因。像張老三這種極愛臉面的人,除非是他自己不想争了,否則在當下,誰有那個能耐去阻止他?盲目相勸,恐怕只是讓他更加為着面子去争取而已。

阿媛道:“自然不是我說大赦天下就大赦天下。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聖上壽誕,國立儲君,新君繼位,或是洪澇幹旱之災,致使糧食薄收,饑民遍野,遇到這些情況,朝廷都可能頒布恩赦。”

村民們聽這些話時都極其認真,阿媛的語氣讓他們毫不懷疑她說的話。

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村民們如是想着。此刻的阿媛俨然被村民們當做了全村最有學問的人,認為她比村裏的教書先生懂得更多。

可是,也有人替阿媛擔心地想,大赦天下并不是那麽好遇上的吧?

阿媛知道張老三必定也正這麽想着,且正打算用此來駁她,便立即道:“據說前年枕水鎮便有一起罪案在赦免之列。罪人未及弱冠,書院童生,盜取書院收藏的名家畫作販賣,事情敗露後,被書院驅逐,連院試資格都被取消。盜賣獲取的錢財已經被他用光,畫作也無法追回,因無力償還,他還被判笞刑。說來此人也是幸運,第二年就遇到朝廷大赦,念在他偷盜是為父治病,非為私利,尚算有仁孝之心,笞刑過後,得以恢複參加院試的資格。此事張大叔若是不信,盡可到瑜楓書院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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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媛得知此事,也是當初和宋明禮閑談而來。如今兩人已不再有牽連,阿媛也沒想到當初的閑談被自己當做例證舉出,心中不禁有些感慨,來不及沉浸于那些酸楚過往,當下只願這例證能堵了張老三的嘴。

果然張老三一時沒了話語,阿媛立馬又道:“民間常說三年一小赦,五年一大赦,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重罪,或者大不敬之罪,都可在赦免之列。我父母俱已不在,如果再因欠債獲罪而致二十不得嫁,實在成了可憐人。鳏寡孤獨可是朝廷優先考慮赦免的對象,如果我真有這等運氣,張大叔的債我是一分一毫也不用還了。”

張老三原本鐵青的臉色卻在聽完阿媛的話之後慢慢松弛下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足足三十兩銀子的債務,先說還五貫,最後說到一分也不用還。好像他只讨回了一點點的銀子,卻是占了極大的便宜。

偏偏她說的話有理有據,叫他雖作為長輩,卻不敢用威勢直接相逼。她若是個軟柿子,捏一捏倒是能讓她妥協,以後她來了張家,公婆自然不會薄待她,別人也就忘了今天她是迫于無奈,就當他張家用三十兩債務換了個媳婦,這在哪裏都是合情合理的,只要最後她日子過得好,誰敢閑話呢?

可她卻是個硬骨頭,這樣的人一再相逼,豈不坐實了他欺壓一個孤女,叫他張老三如何在村中立威?

楊興農見張老三臉色有變化,知道他已有了決定。

張老三笑道:“姑娘的意思,連這五貫我也不該要了?”他将手上裝錢的包袱朝阿媛遞過去。

阿媛未接,“張大叔說笑了,這錢理應是張大叔的。剛才小女子實在是情急之下胡言亂語,還請張大叔見諒。張大叔體諒我孝期不足百日,待到還款期到才來追讨債務,這已是對我關愛有加了。只是如今,我實在不寬裕……”

阿媛低下頭,沒了剛才的淩厲。

楊興農适時笑道:“張三哥,這丫頭不曉得你的好,以為你逼着她呢,張三哥怎會是這樣的人?”

圍觀的村民也看出了苗頭,有好幾個心熱的都開了口,把張老三往好處說。

張老三也知今天這事兒沒可能更進一步了,媳婦沒給兒子讨到,好在銀子追回了一些,倒也不算吃虧了。再說衆人都把他往高臺上架了,他縱有不甘,也不好再發作了。

……

初夏的夜,濕潤涼爽。

石寡婦穿了薄衣衫躺床上,翻來覆去沒睡着。明明還沒到火燒山似的天氣,卻伸手抓了竹編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起來。她知道,自己不是身上熱,是心裏發堵。好好的五兩銀子,說沒就沒了。她籌謀着,一定是要把阿媛和顏青竹湊一對的,雖說兩人都是勤快能幹的性子,将來不愁生計,可有着五兩銀子打底,終究是要比別人好的多。

她越想越不痛快,直把那扇子往床沿上狠敲。殺千刀的吳有德!殺千刀的張老三!

可是有什麽辦法?今日南安村村民都做了見證,最後張老三當場将借據撕了,三十兩欠款收取五兩,以後不會再來找阿媛麻煩。

白日裏那場熱鬧散了,石寡婦卻沒閑着。平日是打了水在家洗衣服的,今日卻立馬端了大盆,提了水桶,往離家較遠的那條小溪去了。

那處甚是忙活,十幾個村婦都在那處洗衣,見了石寡婦,沒有不問早前那事兒的。石寡婦樂得別人發問,把事情前前後後說了個清楚,将邱氏、張老三、吳有德數落個遍。

其中有好幾個村婦也是早前圍觀過的,自然對石寡婦講的點頭附和,一時間群情激奮。石寡婦想到日後這些聒噪的村婦必定将今日之事傳遍全村,大家見到阿媛,必定心生同情,而見到邱氏,也必定不會給好臉色看,她心中稍稍平複,也不在乎一下午沒洗幾件衣裳,還累得口幹舌燥。

此時的石寡婦腰酸背痛,無奈毫無睡意。白日裏從溪邊回來已是傍晚,未有機會和阿媛細說,而阿媛亦是悶悶的。她側身往門縫瞅去,阿媛那邊還透着些光亮,于是也不睡了,起身披了衣服往阿媛那邊去了。

阿媛正坐燈下看着張紅紙發呆,聽到石寡婦那邊門響了,好奇她起夜不用夜壺還跑茅房,沒想到自己這邊的門卻被敲響了。

“阿媛,沒睡吧?”

聽得石寡婦問話,阿媛馬上應了,放下手中那張紙,替她開了門。

石寡婦見阿媛還穿戴整齊,知道她也在想事情,待坐下後便馬上入了正題。

“阿媛,別怪嬸子多話,那五兩銀子呢,怎麽就輕易給了別人。咱就拖他個三年五載,說不定真遇到什麽大赦天下,就一分也不用還了。雖說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可你又不是親生女兒,光以這條也夠拖他個大半年。他張家是東溪村一霸,難道還缺了這點花銷?誰都看得出來,他就是想給那傻兒子娶媳婦。你過幾日趕緊和青竹成了親,張家能把你怎麽樣?”

阿媛淡淡嘆了口氣,石寡婦說得如此輕松,卻不知道自己和張老三對話時是何等緊張戰栗。

“嬸子,事情可沒那麽簡單。張老三若是鐵了心要我做他兒媳婦,縱然我這次拒了他,難保他下次沒有別的辦法。張老三若是鐵了心想要回三十兩銀子,不管官府如何判決,他也有辦法拿回。好在他并不是對兩件事都鐵了心,我才有機會脫身。”

阿媛自知人生閱歷算不得豐富,可還沒有天真到認為任何人都能被律法威脅,任何事都能靠講道理解決,可石寡婦自打白日見了阿媛在張老三面前鎮定自若,侃侃而談,對她的話早已深信不疑,突然聽阿媛這麽說,倒是有些愣怔。

“阿媛,你的意思……那些話都唬張老三的?”

阿媛搖了搖頭,道:“不是唬他,張老三這樣的人,并非沒有見過世面,哪能輕易被唬到。大赦天下雖不是虛言,但等到何年何月,輪不輪得到我,還未可知。再說了,我已說過,張老三若鐵了心要對付我,根本就不需要找欠債的由頭。”

石寡婦卻仍舊沒想清楚其中關節,“那張老三最後态度軟下來了,分明是被你說的怔住了,怕當真去了官府,一分錢都撈不到,才以五兩銀子了了此債。以我看啊,他既然怕了,咱連五兩都不用給他,這不白白便宜他麽?錢又不是你欠的……”

石寡婦越說越來氣,卻被阿媛截了話,“嬸子,這事兒上,你可糊塗了。張老三最後不再相逼,并不是害怕什麽,只不過他終于想明白,我這樣的人,做不了他的兒媳婦罷了。”

石寡婦啞然,想了一瞬,眉頭都皺到一起,終于是明白了什麽。

阿媛挑了挑暗下的油燈,心中有些疲憊,緩緩道:“張閏生是張老三獨子,雖是癡傻,卻得到張老三全部的疼愛。張家在東溪村家大業大,張老三雖是愛子心切,也知道偌大的家業不可能交給一個傻子。所以他要給張閏生娶媳婦,将來的孫子若是正常的,他自然把家業交給孫子,若是不正常,他恐怕只能從族中過繼一人落在張閏生名下。張老三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将來的孫子還能看護到長大成人,接掌家業麽?所以,兒媳婦才是那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石寡婦聽得若有所思,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今兒個我也是聽出名堂了,邱氏這婆娘早就和張老三勾結上了,張老三雖沒明面上來見過你,肯定聽邱氏講了不少情況。張閏生那傻子更是糾纏了你這麽長時間,定是邱氏這婆娘給她指了路來的!”石寡婦說到此處,氣得一拳頭落在桌子上,油燈被晃得撲閃。

“我要早知道那傻子是誰,第一次就把他打得滿地找牙,再也不敢來!邱氏那婆娘,我阻了她一次,沒想到她還敢來次更大的。下次見了面,休要我給她好臉色看!”石寡婦見阿媛垂頭不語,知道自己把話題扯遠了,忙又問道:“張家早就把你打聽好了,臨了又發覺不合适,這是為啥?難道邱氏撒了謊,張老三過來發覺和那婆娘講的不一樣?你懂那麽多東西,咱村裏人都對你佩服得不得了,他張家還有啥心思?”

阿媛聽着石寡婦的聲音已有些嘶啞,提了桌上的水壺給她倒了一杯。看着石寡婦一咕嚕喝了水,阿媛才道:“嬸子今日有沒有發覺我與平時不同?”

石寡婦脫口道:“自然是大有不同!我跟你已算熟絡,可你對着我尚且話少。我本以為你今日見了那麽大陣仗,要吓得哆嗦呢。沒想到你那麽厲害,說得那張老三啞口無言呢。我看啦,八成就是你太能說會道了,張老三怕你過了門欺負他兒子吧?”

阿媛淡淡一笑,不動聲色将桌上的那張紙收到懷裏,燈光昏暗,石寡婦也未在意。阿媛慢慢擡頭,目中流出深意,“恐怕不只是怕我欺負他兒子,更是怕我将來侵吞了張家財産。我平時沉默寡言,村裏人都覺得我害羞腼腆,想必那邱氏對我的印象也不例外。加之我成了孤女,家中又有外債,一時倒顯得人人可欺了。張老三和邱氏便是吃準了我性子軟,才敢直接擡聘禮上門。我越是顯得與平時不同,張老三越是懷疑邱氏撒謊,也越是曉得不能找我做兒媳婦。做張老三的兒媳婦,就是要軟弱無能,老實可欺才好,我這樣的,只怕等張家老兩口一閉眼,就找了相好的,攜了家産私逃。丢下閏生一個,豈不可憐。”

石寡婦聽阿媛把自己說得這般惡毒,一時晃神,半晌才笑道:“你哪能是這種人啦!不過,叫他們以為你是這種人也好,莫再打你主意。”

一時,她明白自己剛才想的簡單,又嘆氣道:“這下曉得那五兩銀子是買了個太平,雖不是白花,還是覺得心疼呢。阿媛,嬸子可不是圖你那些錢,就是想你将來好過些。”

阿媛見石寡婦那皺眉的模樣,心下卻有一絲絲的暖。一個女性長輩,像母親一樣操心自己的事,這是多久都沒有的事兒了。

阿媛握着石寡婦的手,“我當然知道嬸子不圖我什麽,嬸子真心對我好,我将來若是發達,必定要回報嬸子的。”

石寡婦心下一笑,一個女孩子,說什麽發達不發達?就算要發達,也得等身邊那個男人發達。倒是顏青竹娶了阿媛的話,一定是要比現在一個人的生計好的。石寡婦好笑之餘,心中卻是領下阿媛這份情意,反握住阿媛的手道:“你将來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把日子過好了,便是回報嬸子了。”

兩人又閑話幾句,石寡婦心中快慰不少,見夜已深,便囑咐阿媛早些睡,自己也回了屋。

這回躺在床上,石寡婦卻又琢磨起了別的事。阿媛,她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到底哪裏不一樣,石寡婦卻沒機會再想,她睡意綿延,很快屋子裏就有了輕微的鼾聲。

一燈如豆,阿媛披散了頭發,梳理了一番,又脫下外衣挂到一旁,準備歇下。轉身時,正瞧見桌上的銅鏡,便又坐到桌邊,細細朝鏡中端詳。

還是那張圓圓的臉蛋,皺眉時,額頭卻有了隐隐的幾條細紋。那是以前絕對沒有的,但她又說不清到底什麽時候有的。

催人老的并不是歲月,而是那些郁積在心中無法抹去的傷痛罷了。

阿媛朝鏡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不管怎樣,活下去是好的。

她今天很厲害呢,以後人家都不來找她麻煩了,也讓許多人知道她并不是好欺負的。

如果當初對待吳有德,她也有這種氣勢和頭腦,也許就不必多吃那麽多苦了。

可她知道,并非她變聰明了,只是,世事已将她逼迫得聰明。

阿媛看着鏡中的笑,越看越像帶着些苦澀,幹脆不笑了,朝着鏡子使勁吐了舌頭,翻了白眼,像小時候夥伴間的惡作劇。看着披頭散發的自己大半夜在鏡中扮鬼臉,頓時覺得又怪異又好笑,自己真是幼稚極了。她笑出了聲,笑得翻倒了鏡子。

院牆處卻突然傳來一陣響動,在深更半夜驀地響起,真像驚雷那般駭人。阿媛吓得立馬止住了笑,那聲音,像是有人從院牆上摔下來了,她似乎還聽到那人壓抑着“啊”了一聲,是摔疼了吧?

也是,石寡婦家的牆,可比一般人家高。

是小偷嗎?村裏多少年沒聽說有小偷了?小狼就守在門口睡着,有陌生人來它不可能不叫。除非是……!

阿媛聽得隔壁石寡婦還有鼾聲,心便放下一半,披上外衣拿了燈盞便朝外走,開門時小心翼翼,生怕就吵醒了石寡婦。

如果石寡婦知道了閏生半夜還來找自己,非得把他打得屁股開花不可。可張老三那邊剛平息下去,阿媛可不想把事情鬧大,得好好想個辦法把閏生哄走,且讓他以後都別來找自己才好。

正思量間,人已走到院牆處。模模糊糊中,看到确實有個人影,他晃動着手臂,好像是在撣身上的灰塵。看身量,倒是與閏生相仿的。旁邊的小狼正伏在他腳邊,溫順地搖着尾巴。

白天自己對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還有……他該被那麽多人吓壞了,如今偷偷來找自己,一定很多委屈和不甘要傾訴。

阿媛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夏夜的風輕輕拂過,鼻尖突感有種奇異的味道混雜在涼爽的空氣中。

“我身上有股桐油味兒,你聞不慣吧?”

“沒事兒,我不覺得難聞。”

……

阿媛腦中突然冒出小時候的一些往事。

下意識舉起燈盞一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青竹哥,你回來了?”阿媛壓低了聲音道。

顏青竹但覺自己心頭無數個念頭,見到她安然無恙,忽而心安,全然忘了上一刻摔得那叫一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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