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獻祥瑞這件事,在那夢裏卻是有的。

所謂獻祥瑞,乃是地方官員将本方一年所現的吉祥征兆,比如風調雨順,天現彩虹,地湧甘泉,記錄在案,乃至于出了什麽珍禽異獸,年末呈遞于朝廷,算作是本朝受上天福佑的證明。

此舉,原是當年太//祖皇帝舉事之際,及至後來開朝建國,都曾用過的法子,故而作為一項慣例,延續至今。

原本,獻祥瑞只可由地方官員所為,後來規制漸松,世家貴胄,及至商賈大戶,都可向朝廷獻祥瑞。做得好了,朝廷便能封賞些什麽,甚而有因此被封作午門待召的。

這午門待召,顧名思義便是待在午門外頭,等候皇帝召見的官員,并無一分一毫的實權,甚而連品階都模糊不清,不過是當初開朝之時,分賞那些底層功臣用過的手段,留到了如今。

有些大戶,為圖門面好看,子弟又無力科考,便打主意走這條路子。

偏生本朝皇帝,又是個極愛這些虛應故事的人,上有所好下必勝焉,耍這一套的也就很不少了。

這個胡欣兒,本是孝靖皇後的庶妹。說起她進宮的因由,倒也是一件荒唐事。

四年前正月初一,胡欣兒跟随夫人進宮拜谒皇後,被皇帝一眼看中,年還沒過完便招進了宮中,封作昭儀。

孝靖皇後于此事雖極為不悅,但那時她已然疾病纏身,也無力管轄,便也索性不管,眼不見心不煩。

這胡欣兒生的形容妖冶,又極善蠱惑媚主,将皇帝收拾的服服帖帖,對她寵信有加,及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不過一年的功夫,這胡欣兒便由昭儀升到了妃位。

而孝靖皇後病體漸重,終于兩年前一病殁了。自打中宮過世,胡欣兒更是恃寵生嬌,日漸猖狂,在宮裏惹是生非,欺大壓小。偏偏皇帝就似中邪了,就聽她的挑唆撥弄,不管是非曲直只站在她那邊。

這胡欣兒在宮中,就如皇後一般,吃穿用度,奢靡無比,樣樣都比照着皇後的規制來。除卻太後,無人放在眼中。得寵的妃嫔尚且要讓她幾分,那不得寵的只得忍氣吞聲,任憑她□□。

淑妃看不慣她那做派,明面上跟她刀來劍去了幾回合,見皇帝只是一心偏袒她,心裏便覺得沒意思,趁着皇後的孝期未完,借口要為孝靖皇後超度祈福,禀告了太後,便住到了這南安寺來。

太後素來喜歡淑妃,便就準了。淑妃出來躲清靜,也有小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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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次的獻祥瑞,在蕭月白那場夢裏,便是年節的事情。

夢裏,胡家在年前敬獻了一只身披五彩羽翼、能随樂舞蹈的仙鶴。仙鶴常有,但天生五彩羽毛的卻極為罕見。皇帝龍心大悅,極其喜歡,便下令三十夜裏的宮宴上,讓這仙鶴舞一曲助興。

熟料,三十夜裏,這仙鶴居然在宴席上口吐鮮血,當場暴斃。

皇帝震怒,下旨嚴查。查來查去,竟然有人供述親眼見到淑妃當天有親手喂那仙鶴吃果子。

夢裏的事情,蕭月白記得不太分明。只是模糊曉得,皇帝大發雷霆,根本不聽淑妃的分辨,倒是聽了胡妃的挑唆,認定是淑妃妒恨胡欣兒所為。

依着皇帝,就要将淑妃廢掉,打入冷宮。最終還是太後出面,責令淑妃出宮,在南安寺帶發修行,于佛前忏悔,再不得回宮——實則是将她保了下來。

然而自這件事起,蕭家便就此交上了黴運。

淑妃被貶,四皇子陳博衍自也不受皇帝待見,常被排擠。蕭家與淑妃有子女這一層姻親關系在,往日又走動頻繁,便分外惹眼。

國公府中,二房時常撺掇着老太太甄母強迫長房退了這門親事。

然而甄母為人極重信義,安國公蕭覃與林氏也不肯退親。

落後,不知為何,京中忽然傳聞陳博衍有不臣之心,意欲謀權篡位,安國公府與他有姻親,自然脫不了幹系。

蕭月白猶記得,那夢裏父親被逼自刎,母親在南安寺中觸柱而亡,祖母一氣病倒,而自己則被送入宮中的凄慘情形。

夢中的驚恐和絕望,眼下想來,竟如親身經歷,就如同真正發生過一樣。

而這一切的開端,便就是這場胡欣兒安排的獻祥瑞!

蕭月白木怔怔的坐着,只覺得背脊上漫過一陣惡寒。

淑妃同林氏說了幾句家常閑話,不經意瞥見蕭月白坐在那裏出神,精巧的小臉木木呆呆,倒像只被雷驚了的小貓,只顧發起怔來,不覺又愛又憐,心中喜歡得緊,遂向林氏笑言:“你瞧月兒,發呆不知道想什麽呢。”

林氏也看着女兒,目光裏滿是溫柔的寵溺,她颔首嘆道:“我這一世,養了兩個孩子,唯獨這個女兒是我的心肝寶貝。這場病,真是把我吓着了。若她怎麽樣了,我也不要活了。”

淑妃笑了笑:“瞧你這話說的,把你家老大兒子放在哪兒?”

林氏臉色略微沉了一下,有幾分嗔怪道:“那個混小子,是專一站在他爹那頭的。”這口吻裏,卻有了些撒嬌埋怨的味道。

淑妃聽在耳中,不由又是一笑,帶了幾分無奈,搖頭嘆息道:“你嘴上這樣說,然則能叫你這樣任性埋怨,足見你在夫家的日子順遂了。不然,可有你哭的時候呢。”

林氏聽她又說起這個,有些生氣了,斥道:“才說過,你又來。這分明是他無禮,怎麽倒算起我的賬來了?!”

淑妃卻嘆息道:“這還是讓你家國公爺給寵的了,不然你會說出這等話來?這世風日下的,哪家的老爺不養着一屋子的侍妾丫頭?獨你家國公爺是個例外,這麽些年了屋裏就你一個。其實那件事算的了什麽,擱別人家裏早就抿了過去。偏生你不依,你要鬧,你夫家倒也容着你鬧,這可不是他寵的你慣得你麽?”

林氏聽着,心裏倒不服氣起來,冷笑了一聲:“怎麽,莫不是我還要謝他的恩典不成?!”說着,點頭道:“這麽些年就我一個,到了這會子卻忍不得了。中秋佳節,就那麽大喇喇的跟婢女光身兒睡在花園子涼亭裏,叫阖家子大小都瞧見,可見這些年真是把他給熬壞了。我不在家,不是正好趁了他的心?沒人礙着他了,他可算能好好的盡盡興了!”嘴上說着,心裏卻跟被什麽戳了一樣,絞痛起來,不覺銀牙一咬,那淚花就浮了上來。

淑妃見狀,只得截住了話頭:“我不過随口這麽一講,你不愛聽,那就再不提了。你且把心放寬些,安國公這些年來對你如何,你也看在眼中,料來他也不肯差了。”說着,便轉了話題笑道:“說起來,月兒也大了,什麽時候替他們把婚事辦了?我可是,等不及要這兒媳婦進門了呢。”

林氏見她提起女兒的婚事來,方才将那番心事都住了,說道:“孝靖皇後的孝期,可還有三個月吶。如今雖說不講究那麽多了,但到底還是避避嫌的好。免得叫那起爛嘴拔舌的,又去宮裏給你戳是非。”

淑妃便笑道:“那就往後挪挪,放下半年也好。”說着,便含笑問蕭月白道:“明年下半年,就娶你過門,月兒說好不好?”

蕭月白滿心亂糟糟的,全不曾将兩位長輩适才的話聽進去,也就木木的,沒有言語。

淑妃瞧着,只當她害羞,便笑道:“月兒羞了,不肯說話呢。”

林氏看在眼裏,也跟着笑了。

這兩個孩子的婚事,是打小就定下來的。為着将來成配,兩家大人也沒少讓他們親近。淑妃還在宮裏時,林氏進宮瞧她,常帶了蕭月白一道去。

在兩家長輩的眼中,這門婚事已該是水到渠成了。

蕭月白不及多想,脫口便道:“姨媽能不能,不回宮去?”

淑妃與林氏各自訝然,都沒想到她半日沒有言語,一張口竟然說的是這個。

淑妃先自笑了:“月兒想是舍不得我?你放心,即便我回了宮,你也能跟着你母親一道進宮來瞧姨媽呀。再說了,等你過了門,咱們就是一家人了,還愁沒見面的日子?怕是,見煩了的時候也是有的呢。”

蕭月白滿心的煩亂,不知如何去講這件事。

即便将自己的夢和盤托出,這虛無缥缈、怪力亂神的故事,淑妃也未必會去信。

再則,淑妃生性強勢,平生最不服輸,若聽說了這件事,只怕還要故意去碰上一碰。

蕭月白不知該如何是好,在那場夢裏,獻祥瑞便是萬般的開端,她只想躲避開去。

縱然只是一場夢,但夢裏的情形未免過于真切,而獻祥瑞這事又真實的發生在眼前,她已然不敢将這只當作一場虛無的夢境。

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或許,這所謂的夢,竟是老天給她的警示。

她低着頭沒有言語,淑妃與林氏倒也沒有放在心上,又自顧自的說她們的去了。

畢竟,蕭月白這孩子,從小便最是溫婉柔順,讨長輩們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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