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衆人進得門內,其中一個婦人便快步上前,将蕭月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回頭笑盈盈說道:“我就說,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吉人自有天相,小小一道坎兒罷了,必定難不住她。你這兩日焦的,頭發也白掉了兩根。我那等勸着你,你只是聽不進去。如今怎樣?孩子不是好了麽?”說着,又扶着蕭月白的肩,關切問道:“月兒真的好些了?餓不餓,心裏想些什麽吃,只管告訴姨母。”

蕭月白仰頭看着這婦人,她生着一張瓜子臉,兩道細彎彎柳葉眉,一雙杏眼甚是妩媚,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皮膚依舊保養的脂光水淨,豔紅的菱唇勾着一抹笑意,看着蕭月白的目光裏,帶着十分的慈愛。

她穿着一件大紅四季團花織金襖,戴着貂鼠卧兔,頸子上挂着赤金八寶璎珞圈,下頭穿着一條缂絲玫瑰绉紗裙子,吊着一串玫瑰雙魚佩。雖是在寺廟裏隐居,依舊打扮的華麗嬌豔。從這通身的氣派與神态,能瞧出是個精明強幹的婦人。

這婦人,便是淑妃了。

淑妃同蕭月白的母親林氏并無實在的親戚關系,只是自□□好,素以姐妹相稱。因着這層關系,蕭月白打小便跟着淑妃叫姨母。

淑妃便也算是看着她長起來的,既是至交好友的女兒,又是自己将來的兒媳,且深喜她容貌性情,對她的疼愛之情,與生母林氏相差無異。

蕭月白心念才動,便已先開口道:“多謝姨媽記挂着,我這會子身上已爽快多了。”說着,她想了一下,才又添了一句:“也沒什麽特別想吃的,就是卻才明珠替我沖了一碗玫瑰露,吃着卻心裏舒坦的。聽聞是姨媽給的,不知還有沒有?”

淑妃笑了笑:“這有什麽,我那裏還存着幾瓶。你喜歡,待會兒我吩咐如煙都給你拿來。”言語着,便回身向後面的婦人笑道:“瞧這樣子,月兒真是好了,我說你不用焦心的。”

那婦人搖曳上前,擡手撫了撫蕭月白的頭,微笑着本想說什麽,話未出口,淚卻先如泉湧,索性将她摟入懷中,哭了起來。

自從醒來,蕭月白便一直懵懂恍惚着,直到了此刻,嗅聞到婦人身上那熟悉的淡香,埋首在那溫暖柔軟的懷裏,方才真切起來。

她鼻子一酸,忍不住也抽泣起來,環住了婦人的腰身,低低啜泣着:“娘……”

這婦人,便是她的生母林氏。

林氏揉了揉眼睛,秀美的臉上既是歡喜,又帶着幾分後怕和傷感。她摟着蕭月白,輕輕撫着她的背脊,又是笑又是嘆道:“你這個孩子,真是叫人一點兒都不省心!好端端的,大冷天吃什麽冰碗兒,一病躺下去人事不知,直到這會兒才醒來。娘這輩子統共就生了你們兄妹兩個,獨你是娘的寶貝疙瘩,你若有個什麽閃失好歹,叫娘餘生怎麽過?”

不知是不是那場噩夢的緣故,蕭月白只覺得滿心酸澀,在聽到娘親那柔軟的話音時,愈發的強烈起來。她起初只是小聲抽泣,繼而竟環着母親的腰身,淅淅瀝瀝的哭了起來。

就好像,當真曾和母親生離死別了一番。而眼下這心境,竟是劫後餘生的悲涼和慶幸。

幸好,那只是一場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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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在旁瞧了一會兒,便笑着上來勸解道:“橫豎月兒已醒了,身子也安泰了許多,正該高興才是,娘兩個只顧哭些什麽?不放心,明兒便還傳宋仁泰來瞧瞧。”幾句話,便将蕭月白與林氏調解開了。

這宋仁泰乃是宮中太醫,在太醫院供職。淑妃在宮裏時,日常脈息都由他瞧看,一向放心。自來了這南安寺,宋仁泰便也時常過來伺候。淑妃諸人不信,卻唯獨信他。

當下,林氏便同淑妃在屋中坐了,陪蕭月白說話。

琳琅端了茶盤上來,除卻蕭月白,林氏與淑妃各取一盞茶在手。

閑話了幾句家常,淑妃便問道:“眼瞅着年底了,你待怎樣?你家裏那位,也是見天的來,打旋磨子也似的央求着你,只想接你們娘兩個回去呢。”說着,她忽然媚眼一翻,朱唇淺勾:“我尋思着,你竟不如回去過個年,也免得你家那口子整日的害饞痨。”

淑妃容貌甚是妩媚,雖有了些年歲,卻添了許多成熟韻味,這眉梢眼角的些微态度,當真撩人心魄。

林氏卻寒了臉面,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一旁桌上,淡淡說道:“若要我回去,除非江河逆流,天地倒轉!”

淑妃卻朝她淺淺一笑,眨了眨眼睛,說:“你也就在我跟前硬氣了,我便不信,難道你再也不回去了不成?你敢與我拍手麽,咱們賭些什麽?若他再來,你若軟了,卻怎麽說?”

林氏有幾分惱了,正了臉色,說:“咱們玩笑歸玩笑,卻不要拿這個來戲谑。你曉得我的脾氣,那樣的事可是我能忍得過的?”

淑妃含笑嘆息了兩聲,又說道:“這算我不對,然而如此也不是個長法。我倒是喜歡你陪着我,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蕭月白望着母親微微出神,不知為何,這一病竟讓她恍如隔世,之前的一些事情竟要仔細想想才能記起。

林氏容顏極美,也是一張鵝蛋臉面,吹彈可破的皮膚,同她女兒蕭月白就如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身段窈窕修長,在老家江州時,同淑妃有江州雙豔之稱。

蕭月白的父親,安國公蕭覃前往江州公幹之時,機緣巧合之下偶遇林氏,當即對林氏一見傾心。

林家寵溺女兒,于這未來的女婿,必定要林氏首肯了,方才能定下。

偏偏林氏是個對男子冷如冰霜的性格,只愛與紅粉姊妹相交往來,世間男人一概不放入眼中。起初時,她對蕭覃亦也是不假辭色,管他是什麽世家貴胄,國公府邸,只當做個渾人,不理不睬。

蕭覃費了許多功夫,好容易才打動她芳心,這方将她娶進安國公府。

林氏自從嫁到京城,同蕭覃倒也夫妻和睦,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長子名蕭逸安,亦是安國公府的嫡長孫,次女便是這個蕭月白。

她與蕭覃做夫妻近二十餘年,不曾紅過臉面。蕭覃是個寵妻無度的人,但有拌嘴時,也是他先服軟。

本來一向太太平平,誰知到了去年中秋,就生出一樁是非來。

中秋佳節,阖家子在榮安堂中擺酒吃團圓宴。

待酒過三巡,林氏帶着女兒蕭月白,跟着蕭老太太甄氏到園中賞月。

走到園中一處涼亭旁,赫然就見蕭覃同府中的一個婢女,兩人衣不蔽體,睡在一處。

甄母大發雷霆,命人喚醒他們起來問話。

林氏卻無二話,捂了女兒的眼睛,徑直拉她回房了。

事後,蕭覃賭咒發誓,言說此事他全無知曉,那夜酒醉之後人事不知,跟婢女更無沾身。

這樣的事,若放在別家夫人身上,或許發幾日脾氣,就揭了過去。

但林氏是個心高氣傲的婦人,哪裏忍得下這口窩囊氣,氣頭上将蕭覃的話盡當了推脫之詞。她一怒之下,便帶了女兒走到這南安寺。

南安寺素來受各權貴世家的香火,安國公府每年也不少送香油銀子,年下還有份子。故此,庵主見了安國公府的大夫人同小姐來住,自然殷勤招待,奉若上賓。她母女二人,便在此處一住就是小半年的功夫。

期間,蕭覃是來了無數次,甄母也不少打發人來,林氏對甄母打發來的人以禮相待,對蕭覃卻只給閉門羹吃,但左來右去卻也只有一個意思——要回去,不可能。

蕭月白想到這些事,心口忽然有些發悶。

這件事在那場夢裏竟還有後續,父親因母親久不回去,二房的叔叔嬸娘又從中挑唆作亂,父親一怒之下竟真将那婢女收到了房中。母親因此更不肯回去,夫婦兩個直到禍事臨門,竟是再不曾見過一面。

那場夢,竟是如此真切,細微到了連這樣的事都如折子戲一般的演繹了下去。

那當真只是一場夢麽?

到了此刻,蕭月白竟不敢肯定了,自己無論如何可也編不出這樣的故事來。

但聽母親又道:“……且不說這個,過年了,你卻不回宮麽?皇上也罷了,老祖宗可許你就這樣在外頭住着?”

淑妃鼻子裏哼了一聲:“老祖宗倒是沒話說,她老人家一向寬厚,我能出來也是多得了她老人家的恩典。她若要我回去伺候,那是沒有二話的。但一想到回宮,就要看胡欣兒那妖婦的臉孔,我心裏便憋氣。去年年頭,為着宮務紛争,我便同她好一場争執。皇上是豬油蒙心了,一昧偏着她的。我瞧着累得慌,索性出來躲清靜。但聽宮裏的消息,她今年又鬧出了什麽新鮮好故事,要在新年裏令她母家獻祥瑞。你我都知道,這素來祥瑞哪有個真的,從古及今哪件不是人鬧出來的?她如今要演,到那時還不知是個什麽熱鬧情形,我實在不想去看她的!”

聽到獻祥瑞三字,蕭月白心口猛地突突一跳,上下牙關竟也打起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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