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雪勢漸小,轉而成了細細的雪粒子,被風夾雜着刮在臉上,生疼。
陳博衍同張岩主仆兩個,騎馬回宮。
街道上冰雪泥濘,地面甚滑,兩人也不敢打馬飛馳,只是順着街道慢慢溜着。
連下了幾日的雪,天寒地凍,又是年根,路上行人稀疏。
陳博衍深吸了一口這雪天裏清冷的空氣,一道細細的冷氣直鑽入五髒六腑,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和毛孔便都覺得熨帖起來。
他仰起頭,看着天上那如鹽一般灑下的雪白粒子,不由眯細了眼睛。
那一年,他領兵回京時,也是這般大雪滿城。也是同一天,他知道了蕭月白早已罹難的噩耗。
想起那時候的情形,陳博衍禁不住攥緊了手中的缰繩,饒是過了這麽多年,歷經一世之久,他依舊能感到那鑽心刺骨的疼痛。
好在,如今這一切都尚未發生。
念及此,陳博衍被回憶緊揪起來的心情又逐漸舒緩下來。
是啊,月白還在,他還有的是餘地去周旋籌謀。
這一世,他可絕不會離開京城了。安國公府靠不着,宮廷靠不着,既然萬般靠不住,那就由他自己來守着她。
這心愛的寶物,當然要親自好生珍藏着。
今日見過了蕭月白,他心中是極度歡悅的。她還好,活生生嬌怯怯,這比一切都叫他高興。
他會仔細護着她,等到時機成熟,便迎娶她過門。上一世的孩子沒了,又有什麽打緊。這一生,他們會有許多的兒孫。他和蕭月白之間失去的,這輩子他會連本帶利的全讨回來!
今世,這萬裏江山他要,而心愛的女人自然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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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博衍躊躇滿志,卻刻意忽視了适才蕭月白眼中的迷離與懼意。
兩人沿着街邊慢慢前行,陳博衍默然不語,張岩也不是個愛說話的脾氣,一路無話。
途徑槐安街上一處小酒肆時,門裏忽然傳來炸雷也似的吼聲:“爺今兒個就讓你們瞧瞧,馬王爺到底長了幾只眼!”
這一聲落地,猶如春雷乍響,驚得街上行人四下亂看。
那門中更傳出砰砰幾聲,仿佛許多碗筷摔在地下,繼而便是叫罵聲,厮打聲,求饒聲攪在一處。
陳博衍聽見這動靜,不由眉頭微皺,低聲吩咐:“張岩,去把你周爺請出來!”
張岩應命,翻身下馬,進到那店裏。
只片刻功夫,他複又出來,躬身道:“爺,周爺不肯出來,還在裏面同人厮打。”
陳博衍臉色更沉,他便也下馬,大步走進了那店中。
到得店內,只見小小一處酒肆,倒是熱鬧不堪。
地下桌椅翻倒,碗盤碎裂,筷子灑了一地,乃至于豌豆、花生、熟牛肉這等下酒菜也混在裏面。
兩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青年女子,在一旁站着,其中一個懷中還抱着琵琶。
陳博衍先掃了她們一眼,似有幾分眼熟,頗有那麽三四分姿色,依稀記得是城南大營的粉頭。
城南大營是京中的勾欄瓦肆所在,歌舞雜耍應有盡有,也不乏娼妓優伶。世人将其中吃花粉飯的人家,呼作院裏。這兩個女子,便是那院裏人家出衆的姑娘了。
那些貴胄子弟,日常會酒會茶,時常叫她們的局,故而陳博衍也見過她們。
目下,這兩個女子就站在一邊,作壁上觀,絲毫不見害怕,倒是一臉譏诮的神色,似是見得慣了。
場地當間,便是唱這臺戲的主人公了。
但見一身型豪壯的青年男子,将另一人壓在地下,奮起兩條肌肉膨脹的臂膀,掄起砂鍋也似的鐵拳,拳拳生風,記記到肉,打在那人身上。每一記拳頭,都仿佛有骨肉碎裂聲傳來,聽得人牙碜。
那被壓在底下的人,滿臉血肉模糊,進的氣少出的氣多,只餘下哼哼的力氣。
店鋪掌櫃和幾個夥計,早已縮在了櫃臺後面,只露出幾雙眼睛。
陳博衍皺眉,快步上前,斥道:“阿滿,你還不住手!”
那被叫做阿滿的青年兩眼赤紅,似是打脫了性子,大聲道:“四哥,我曉得是你。你等我打死了這厮,再同你賠罪!”他嘴裏嚷嚷着,手下更不肯停,又掄起一拳在那人的肩膀上。只聽一陣清脆聲響,那人的肩胛骨似是裂了。
那被打的人卻一聲兒不吭,徑直暈了過去。
陳博衍見勸不住他,索性扯住他肩頭,将他拉起。
阿滿正狂性大發,忽被人攔住,也不管他是誰,回身就朝着陳博衍揮拳。
張岩臉色一變,就要上前。
陳博衍卻不躲不避,握住了阿滿的手腕。
饒是阿滿一身的力氣,在陳博衍手裏,卻似是絲毫也施展不出,掙不脫也打不出去。他漲得滿臉通紅,卻聽陳博衍低低喝道:“去!”便覺一道巨大的力量襲來,當即仰面倒地,摔了個四仰八叉。
阿滿在地上紮掙着坐起,竟有幾分怔了。他一向以力氣見長,這滿京裏子弟哪個是他的對手。從來只有他打人的份兒,沒有人揍他的理,今兒竟然在他四哥手裏吃了虧,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兒!
只見陳博衍長身玉立,撣了撣衣裳,沉聲喝道:“你又發渾了,打出了人命,你可還敢回去見姨母?!”
阿滿聽得這一句,如被雷擊,壯碩的身軀頓時萎了下來。
陳博衍走上前來,低低斥道:“還不快同我回去!”
阿滿擡眼,看着陳博衍,外頭天似是晴了,稀薄的日頭灑在他肩上,像一抹碎金。他四哥,從來沒有這樣高大過。
适才還在發狂發狠的人,這會兒在他四哥面前,卻如一條聽話的狼狗一般,俯首聽命起來。他乖乖爬起,立在了陳博衍跟前。
他生的魁梧壯碩,竟比陳博衍還高上一頭,一站起來,連整個酒坊都嫌低矮了。
陳博衍見約束住了他,便吩咐張岩道:“将這裏善後,賠了店家銀子,連同地上那個人的湯藥費。”
張岩應命,他便又回首,看向那兩個粉頭,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還望二位姑娘莫要傳揚。”
那兩個粉頭倒是聰明乖覺,曉得這等事熱鬧看看便罷,若真鬧開了,這些達官貴人未必怎樣,但拿她們這些小人物來出氣殺性子,卻是極有可能。
當下,她們忙不疊道:“四爺哪裏話,我們自家曉得輕重!朋友之間耍耍,玩笑幾句,也都是有的。”
陳博衍便更不理會餘下的人和事,領着那阿滿,一道出了酒肆。
他曉得阿滿的性子,能惹怒他的人,也未必是什麽好人。
走到外頭,陳博衍立住,面沉如水,目光冷冷,良久淡淡說道:“說罷,怎麽又在這裏打架?前回将忠勇伯的小兒子打斷了腿,姨母好容易替你收拾幹淨,你也立下了保證絕不再犯。今兒,卻是怎麽了?”
阿滿眼眶卻有些紅了,吞吞吐吐道:“那人同我吃酒賭子兒,耍詐欺我,被我識破,便嚼舌頭說起什麽誰叫我爹當初沒有教我,一門子都是死腦筋。那兩個院裏的姑娘,也跟着笑。我一時惱了,便沒忍住。”說着,他又低聲央告:“四哥,你回去千萬別跟我娘提起,她這兩日頭疼又犯了。”
陳博衍聽着,不覺有些動容。
他看向阿滿,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這會兒眼眶和鼻尖都紅了,好似一條沒精打采的狼犬,正低低掃着尾巴求可憐。
這阿滿,本名叫周楓,阿滿是他母親給他起的乳名。其母宋氏是淑妃的遠房表妹,同陳博衍自然也就是個表親。故而,他向陳博衍叫四哥。
周楓五官深邃,一頭烏漆的長發竟有些打卷,用根皮繩綁了起來。他生的絕不醜陋,甚而還有那麽幾分異域的味道。
他也确實有一半異域的血統,乃父武安侯原是蠻族中人,歸順了周朝,娶了宋氏,這方生下了他。
大約是繼承了武安侯的體格,他自幼就比同齡孩子高一大截子,及至大了便成了這京城最高最壯的人。
周楓強壯魁梧,滿身都是鼓鼓的肌肉,仿佛蘊藏着無窮的精力。他膂力甚強,能拉千鈞強弓,能掄百斤鐵錘,性如烈火,一點即爆,在京中世家子弟裏是頭一個不好惹的刺頭兒。偏生這京裏就有那麽一夥人,瞧不起武安侯的出身,只當蠻族都是一根筋的憨子,待武安侯過世,便越發欺淩起周楓來,常講些三不着調的玩笑,明裏暗裏的欺哄他。
可周楓既不憨也不傻,但有人欺負,便就掄起拳頭講理,幾次都險些打出人命。
這般故事演了幾回,京裏人便送了他一個綽號——小瘋子周楓。
周楓天不怕地不怕,但平生就敬畏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親娘宋氏,另一個原本是他爹武安侯,但他爹死後,就換成了他四哥陳博衍。
也不知這對表兄弟是個什麽緣法,周楓誰也不服,唯獨陳博衍能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以至于上一世,陳博衍舉事之後,他能背負着他母親宋氏,不遠千裏從京城跑到了叛軍營中,去投奔陳博衍。
并且,他成為了陳博衍麾下第一猛将,揮舞着兩柄流星錘,錘殺敵将無數。
那個時候,他叫流星錘小霸王周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