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四爺且等等!”
陳博衍踏出門檻,才走到院中,方要出了院門,卻聽明珠在身後呼喚。
他回身,果然見明珠快步走來。
陳博衍頓住了步子,看着明珠走上前來,問道:“何事?”
明珠望着他,卻莫名的一陣瑟縮,打從心底裏的冒出來一股子畏怯。和她主子一樣,明珠以前也有些怕陳博衍,然而卻從沒像今日這樣,十足真切的敬畏起來。
她頓了頓,才低聲說道:“姑娘讓我給四爺捎個話,務必說動淑妃娘娘,請她不要回宮赴宴。即便回宮,也務必避開了年夜宴。”
這話落地,陳博衍心中一跳。
他盯着明珠,半晌淡淡問道:“這話,當真是你們姑娘說的?”
明珠怯他,點頭如搗蒜一般:“當真,婢子不敢欺瞞四爺。”
陳博衍看了她一會兒,忽而說道:“告訴你們姑娘,我曉得了。”
他沒再理會明珠,而是看向了堂屋連着的暖閣,那是蕭月白的住處。
雕花窗棂後頭,蒙着厚厚的皮子,絲毫看不到裏面的情形,也看不見那如玉的姑娘。
陳博衍望了片刻,忽然轉身擡步去了。
明珠看着他的背影,如釋重負的長出了口氣。
今兒四爺的火氣可是真大,往日他雖不茍言笑,但也從來不會苛責他們這些下人。說起來,陳博衍其實根本就不會理睬他們。今兒為着姑娘出事,他竟然發了這樣大的脾氣,還罰了所有人去廊下跪着。
冰天雪地,跪在外頭,這滋味兒明珠剛入國公府時,嘗過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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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蓋骨跪的生疼,冷風朝着骨頭縫裏鑽,不消時候多,只用一刻鐘,身子就全木了。
明珠進國公府時,本是跟的二房裏二太太。那時候她年歲小,不頂用,時常犯些差錯,也就常挨罰。
後來蕭月白看她可憐,就問了老太太甄母,将她要到了身邊。明珠去了姑娘房裏,成了小姐貼身侍奉的大丫鬟,吃飽穿暖,再也沒了朝打暮罵。明珠,對于姑娘是從心底裏的感激着。
今兒這件事,不知是該為姑娘高興呢,還是該替自己的将來擔憂。
明珠心裏琢磨着,就回身慢慢往屋裏去。
才走到廊下,忽見一穿着湖綠緞子比甲的中年婦人打從屋裏出來,朗聲道:“姑娘的恩典,大夥都起來罷!”
衆人如蒙大赦,相互攙扶着自地下爬起來,漸漸散了。
眼瞅那婦人就要往廚房去,明珠快步上前,叫住了她:“王姑姑,姑娘知道外頭的事了?”
那婦人娘家姓王,是大夫人林氏的陪房,從南邊跟來了京城,從丫鬟做到了內管家,如今府裏年紀小點的都叫她姑姑。
王姑姑停下,望着她點頭說:“可不是麽,姑娘聽說了,便放話下來,天寒地凍叫大夥都起來各幹各的去。”說着,微微一停,又道:“姑娘想吃牛乳炖雞蛋,我上廚房吩咐去,便不耽擱了。”這話落地,她擡起腳向廚房去了,遠遠的還飄來一句:“咱們姑娘啊,就是個菩薩心腸。”
明珠怔了怔,走回堂中。
堂上空無一人,淑妃已然回去了。
明珠朝暖閣走去,走到門邊,還未打起簾子,就聽裏面大夫人林氏同姑娘蕭月白的話音絮絮傳來。
“說來說去,今兒這件事還是我不好。若非我定然不叫她們跟着,也不會跌倒在園子裏無人得知。這冰天雪地的,罰她們,總是于心不忍。”
這嗓音清甜軟糯,便是姑娘蕭月白的。
林氏那清亮的聲音随即傳來:“你這孩子,就曉得替人着想,怎的不多想想自己?今日這樁事,若非博衍,我也是要罰她們的。”
明珠耳裏聽着,打起簾子來,走到屋中,恭恭敬敬的立在一邊。
蕭月白已然換了一身家常的裝束,一件鵝黃色半新不舊的絲綢棉衣,緊緊裹着她的身軀,膝上卻蓋着一條軟紅石榴薄被。
她見明珠回來,便問道:“告訴他了?”
明珠點頭:“按着姑娘說的,一字不差的告訴四爺了。”
蕭月白又問:“他怎麽說?”
明珠道:“四爺只說知道了,沒說別的。”
蕭月白應了一聲,便出神不語。
林氏在旁瞧着,不由問道:“你們主仆兩個,打什麽啞謎呢!”
蕭月白輕輕說道:“沒什麽,就是一句閑話。”
林氏頗有幾分不悅,半是苛責半是寵溺道:“好呀,如今兒大不由娘了,學會胳膊肘朝外拐了。有什麽話,也不告訴娘了!今兒這件事,我可生氣的緊。再怎麽着,你是我安國公府的女兒,我們府裏的下人,還輪不到旁人來插手管教!別說你如今還沒嫁給他,即便将來嫁了,他也只是咱們家的女婿,哪裏有到岳家懲處下人的道理?這若不是看在你姨媽的面上,我可就惱起來了!”
這話說到後半,已然實在動了幾分的氣。
原本也是,林氏是個剛強明事理的婦人,盡管她正同丈夫鬧脾氣,但對外還是拎得清楚,這關系的是安國公府的顏面,而她也還是安國公夫人。
蕭月白聽着母親的話,心裏微有觸動,沒來得及細想,便先說道::“娘,今兒不是他來找我,我怕是要凍病了。”
林氏聽着,睨了她一眼:“怎麽着,還沒過門,就先替男人說起話來了?”
蕭月白臉上一紅,低下了頭去。
林氏瞧着女兒,心裏滿是疼寵憐愛,又有幾分憂慮。
蕭月白向來少言語,她不愛說話,心卻比那針尖兒還細還尖。她不提陳博衍越界懲治下人的事,倒說起自己跌倒被他抱回,那言下之意無非是說,陳博衍所為也都是為了她,要林氏不要責怪。
要說起來,兩家孩子的親事是打小就定下的,淑妃又是自己多年知交,本該皆大歡喜的事。但随着孩子漸漸長大,林氏便發覺,陳博衍的性格太過霸道也過于強橫,女兒生的這般嬌柔,這段姻緣不知是不是一段良配。
以往,蕭月白于陳博衍似有意,又似沒有,總是清清淡淡。林氏私下也曾問過女兒,心底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蕭月白沒有直言,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卻說了一句博衍哥哥似是不喜歡她。
林氏護短溺愛女兒,只當她願意,當即便說,他們兩個是自幼定下的親事,将來到了時候,陳博衍就得娶她,可由不得他任性。
可蕭月白是否真的喜歡陳博衍呢,林氏依舊不得而知。
今日,蕭月白還是頭一回在母親跟前出言回護陳博衍。
林氏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兒了,好像自己多年來珍藏的寶貝,驟然間改名易姓要歸屬他人了。
蕭月白也有些莫名,她也不清楚自己怎麽就要去維護陳博衍。
只是聽着母親數落他,她想都沒想就找了那兩句話出來,仿佛本能一般。
或許,是陳博衍的懷抱太過溫暖有力,又或許是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過于熾熱燎人。
更或許,是那場香豔迷離的夢。
明珠在旁打了個圓場:“夫人,四爺這等緊張姑娘,我瞧着是好事呢。這不是說,四爺心裏很是看重姑娘?将來等姑娘過了門,四爺一定會将姑娘捧在手心裏的!”
這話雖俗,不過一句場面話,卻恰好的沖開了這尴尬的局面。
母女兩個各自一笑,再不提起,卻各懷心事。
稍晚時候,林氏被淑妃派人叫去,商議幾件小事。
廚房送來了牛乳炖雞蛋,白嫩嫩的凝脂上,澆了一勺子蜂蜜,甜香四溢,是蕭月白最愛的甜品。
蕭月白捏着白瓷湯匙,舀了一勺喂入口中,細膩甜滑,奶香濃郁。她眯細了眼眸,仔細回味着富貴甜美的滋味兒,好似已經一世都不曾吃過了。
吃了幾口炖蛋,她問道:“明兒,府裏是不是要打發人來了?”
明珠不明所以,答道:“明日要送香火銀子,該來人了。”
其實就算不送香火銀子,安國公府如今也隔不上一兩日就打發人來一遭,不是老太太甄母便是安國公蕭覃。
蕭月白便向她耳邊低低吩咐了幾句。
明珠瞪大了眼睛,不由道:“姑娘?”
蕭月白盯着她的眸子,輕輕說道:“記下了,照我的吩咐做。”
明珠只得答應下來,心裏也大約猜到了幾分。
只是姑娘竟然有這等盤算了,與她往日那安靜柔和的樣子,竟有些不一致了。
明珠朦胧覺得,姑娘的性子好似有些變了。
然而看着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炖蛋的蕭月白,依舊是那般的寧靜美麗,宛如一輪皓月,明珠不由笑了。
她在瞎想什麽呢,姑娘總還是姑娘。
陳博衍出得南安寺,寺門外一魁梧大漢正牽馬倚門等候。
這漢子,便是淑妃口裏的張岩,也是打小跟在陳博衍身側服侍的,現任着宮廷二等帶刀侍衛。
一見陳博衍出來,張岩立時起身,拱手道:“爺,看過淑妃娘娘了?”
陳博衍颔首,又問道:“母親說将東西交給你了,可拿着了?”
張岩咧嘴一笑,将手中的藍花布包向前一亮,說道:“爺放心,小的收着了。”說着,忍不住又道:“小的聞着,這裏面竟然是烤熟的番薯。爺大費周章的,竟然就跟淑妃娘娘讨這個吃?”
陳博衍淡淡一笑,翻身上馬,打馬行去,卻丢下一句話:“突然想吃。”
張岩卻有些莫不着頭腦,爺這是日日山珍海味的膩味了,怎麽忽然就好上這口了?
他也不及多想,将包裹收好,連忙也騎馬跟上。
旁人都不知曉,上一世裏陳博衍離京出逃,一路上吃了無數的苦楚,靠着嚼樹皮草根果腹的時候都有,番薯這等平民粗糧,自然也吃過。那個時候,一枚香甜軟糯的烤番薯,于陳博衍真是無上的美味。
記住當初苦難時的滋味兒,有害無益。
何況,這是他母親,親手替他烤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