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程嬷嬷回到安國公府之後,果然就将蕭月白的近況一五一十且加油添醋的告訴了老太太甄母。

果不其然,甄母勃然大怒,将兒子蕭覃叫到跟前來大罵了一通。

甄母今年年紀還不上六旬,滿頭烏發夾着幾根銀絲,精神矍铄,身體康健,面容白淨,紋路也沒得幾條,卻還是個活力充沛的婦人。

今兒程嬷嬷來時,她正在明間兒裏坐着同幾個丫頭閑話,一聽程嬷嬷說起自己那個當做心肝寶貝的小孫女,正在南安寺裏吃苦遭罪,頓時勃然大怒起來。

她将手在炕幾上一拍,那芙蓉玉串成的手钏頓時碎了兩顆珠子,大聲怒道:“這些人是打量我老了,管不動了,才敢這樣子糊弄我來着!昨兒還打發人來說月兒好了,今兒可就又病了,一夜的功夫,就是兩樣話了,可見都是騙我的!”

甄母這一怒,唬的一旁侍立的丫鬟忙忙上前勸慰:“老太太仔細手疼!”

程嬷嬷便趁勢道:“老太太,您可不知道,姑娘如今瘦多了。那南安寺裏是個出家人的地方,葷腥不進山門,這吃不好睡不好,怎麽保養身子?姑娘從小就體弱多病,哪受得了這份折騰!”

甄母聽着,越發惱怒,立刻就打發人把蕭覃叫了來。

蕭覃站在榮安堂地下,頗有幾分無奈。

他今年都已經是将近四旬的人了,在朝中身居高位,一雙兒女業已成年,竟然還要時不時受老母的斥責,着實不是滋味兒。

然而,誰叫這是他娘呢?在老母親跟前,兒子就算胡子一把了,也還是兒子。

甄母盤膝坐在炕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舊家常蜜合色素面緞子對襟襖,下頭罩着一條寶藍色福祿壽海水紋馬面裙,滿面怒容,瞪着自己兒子。

她大聲呵斥道:“早叫你把她們娘倆個接回來,你就是不肯!你說你就是同你那媳婦子低個頭認個錯兒又怎樣?瘦驢拉硬屎,死擰着不服軟!你們兩口子瞎折騰,倒把我寶貝月兒夾在裏頭,跟着吃苦受罪!”

蕭覃那清俊的臉上,不由爬過了一絲狼狽,他說道:“母親,不是兒子不肯去接她們母女。實在是素英的脾氣太過倔強,兒子去了幾次,她甚而連見都不肯見兒子一面,兒子實在無法。”素英,便是林氏的閨名。

甄母沒好氣道:“那還不是當初你硬讨來的媳婦!你定要讨她做老婆,就讓着她些又怎麽樣?素英在娘家時,也是他們江州鼎鼎有名的美人兒,跟着你抛家舍業的來了京城,一輩子都托付在你身上,給你生兒長女的。你弄出這樣的事來,任誰不生氣?!”

蕭覃被他母親一頓數落,将頭低了幾分,低聲說道:“兒子分明,已讓了她半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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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母上下瞧了他兩眼,索性斥道:“我不聽你那些個,明兒就把月兒給我接回來。等月兒回來了,随你和你媳婦子鬧到天上去我也不管了!你要是辦不成,那我就親自去南安寺把月兒帶回來!”她越說越怒,索性叫人:“去備馬車,我這就去南安寺!”

蕭覃趕忙攔住:“母親息怒,這天寒地凍,天色又晚了,趕明兒,明日兒子一定去将媳婦和月兒接回來!”

屋裏的丫鬟婆子一起上來,七嘴八舌,群雌粥粥,硬是将這位老太君勸住了。

甄母重新再炕上坐下,兀自氣咻咻道:“我不管旁的,明兒我定要見着月兒,見不着我就唯你是問!”

蕭覃心中苦笑,還是應了下來。

他當然很是想念妻女,女兒柔弱,在外頭不知吃了多少苦。但妻子性子剛強,這半輩子都是他低頭,他讓步。

這件事,如若真是他有錯,那也是活該。然而,他明明根本沒做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卻要被她判個極刑。

蕭覃心底裏,其實也是有口子悶氣在的。

撫慰了母親幾句,蕭覃便要告辭出來。

臨出門之際,甄母忽又問了一句:“那狐媚子,可打發出去了?”

蕭覃頓了頓,回首道:“內宅的事,兒子少過問。”

一旁與甄母捶肩的丫鬟便附耳道:“老太太,那是三房的丫頭,國公爺怎好插口?何況,二太太才來說過。”

甄母長嘆了口氣:“這個家,遲早叫你們折騰垮不可!”

蕭覃退出了榮安堂,在廊下站了一會兒,便回了自己住處。

他同林氏住在國公府東邊的一處小院裏,入門迎面是蓮花影壁,天井之中一口大缸裏養着幾尾金絲鯉魚,夏季時候還飄着幾片蓮葉。然因天氣寒冷,缸裏的魚送到了暖房,清水也結上了一層薄冰。

林氏喜愛素淨,院中少栽花草,倒是在窗臺下頭種了一溜的忍冬,院中一株大榕樹,樹下石桌石凳。天好時,夫妻兩個常在此處品茗對弈,偶爾也教女兒幾句詩書。長子蕭逸安年歲已大,在家學之中讀書,時常不在。

十冬臘月,榕樹枝葉尚在,卻更顯的蒼翠起來。

蕭覃立在樹下,撫着蒼勁的樹幹,想起往日妻女在時的熱鬧場景,便更覺冷清孤寂。

他當然是愛着素英的,然而夫妻一場,到了這把年紀,她竟然對他連這點信任都沒有,蕭覃只覺得有些喪氣。

他呆立了半晌,淡淡嘆息了一聲,招來侍從:“将上房同瓊玉樓打掃出來,明日接夫人與小姐回家。”

正當此時,背後忽然一道微弱的聲音響起:“國公爺。”

蕭覃皺了皺眉,回首望去,卻見一身着青布比甲,發挽雙環的丫鬟立在那裏。

這丫鬟生的瘦削,一張清秀的臉孔,皮膚倒是極白,低眉順眼,鞠着身子,畏縮如鼠。

只是一雙眼睛,大而有神,帶着細微的傷感。

蕭覃掃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轉而向侍從吩咐別的事情。

丫鬟的目光落在蕭覃英挺的身姿上,看着成熟深邃的面龐,眼中不覺流露出了一絲情愫。

她低下頭去,斂住了眼神,輕輕說道:“國公爺,大姑娘屋子的明瓦有些不好了。”

蕭覃頭也沒回,淡淡道了一句:“這等事,告訴二太太即可,來同我說什麽?”

那丫鬟臉上漾起一抹神傷,倒有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她躬身低聲說道:“二太太說抽不出空子來,又說年下忙着備辦年貨,沒工夫買料子。這天氣冷,怕凍着了姑娘。”

這丫鬟口裏的大姑娘,便是安國公府三房的女兒蕭柔,亦是蕭覃的侄女。

蕭覃聽了這話,眉頭微皺。

安國公府素來的規矩,男掌外女執內,男人是不過問內宅瑣碎事的。如今林氏不在府中,甄母上了年歲,府中掌家的自然是二房。

然而二房的秉性,蕭覃也知道一些,那素來是個刻薄吝啬的婦人,一枚銅錢看的比天還大。這府中也就是老太太甄母與長房她不敢造次,以下的人等,沒有不被她克扣過的。自從林氏離了府邸,府中的下人怨聲載道,各個都念着林氏在時的好處。

三房當家的男人早亡,只餘下孤兒寡母,自然就是她欺淩的對象了。

蕭覃日常裏也聽到過些風聲,然而他是個男子,不好過問內宅的事情,管事的又是弟妹,更不好說話了。

他微一沉吟,說道:“這件事我記下了,待夫人回來,自有處置。”言罷,再不多看她一眼,往屋裏去了。

那丫頭站在那裏,看着那昂藏身影沒入了石青棉門簾子後,方才若有所失的回過神來。

她曉得府裏的人都在背後譏笑她無恥無德,妄圖攀龍附鳳。然而,她是真的戀慕國公爺啊。

自從,國公爺自流民手中救出了她和鷺兒之後,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這個英武男人身上,再也挪不開了。

她也不敢癡心妄想,去同夫人一争高下,然而她就是、就是忘不了國公爺。

她想了一會兒,猛地聽見牆外頭有人高喊纨素,便回了神,快步走出去。

牆外,站着個同她年紀相仿的丫頭,穿着一件軟紅掐銀絲的綢緞小襖,豔麗妖嬈。

那丫鬟笑眯眯的問道:“纨素,來同國公爺說什麽哪?我去了大姑娘那兒,才知道你過來了。”

這叫做纨素的丫鬟淺淺一笑:“沒什麽,就是大姑娘屋子的明瓦壞了,需得找人來修。國公爺說,夫人要回來了,待夫人回來,再行料理。”說着,又問道:“鷺兒哪裏去?”

鷺兒那狹長妖調的眸子裏閃過一抹光彩,她點頭道:“原來夫人要回來了,這信兒可準麽?”

纨素說道:“是國公爺親口說的,明兒就接夫人姑娘回來。”

鷺兒上來,親親熱熱的挽了她的手臂,兩個人一道朝外走去。

路上,鷺兒便說道:“夫人既要回來了,你可有什麽打算麽?”

纨素怔怔的,她低頭道:“我還能有什麽打算?自然,還是往常那樣罷了。”

鷺兒眯細了眼眸,點頭嘆息道:“你說的不錯,咱們這些當丫頭的,也就是這個命罷。明明都已經這樣了,國公爺就是不吐口給你名分,還不是夫人橫在裏面?什麽大不了的事,她能帶着姑娘離家住進寺廟裏。滿京城的女眷,我就沒聽說過這樣的新鮮故事。如今她又要回來了,你怕是日子更不好過了。”說着,她将手一拍,長聲嘆息道:“還能怎麽樣呢?只好就認了罷!”

纨素低着頭,默默不語,心裏卻不住的翻攪着。

兩個人走到一轉彎處,即将分手。

鷺兒忽然抓住纨素的胳膊,低聲道:“你也別灰心,我會再跟二太太說說,咱們都年輕,路還長着呢。夫人年老珠黃了,未必争得過你。”

纨素面露難色,且有幾分畏怯。

鷺兒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會害你的!”扔下這一句,揚長而去。

纨素站在原地,看着鷺兒的背影呆呆的出神,好半晌功夫才擡腿朝大姑娘的屋子走去。

鷺兒快步生風的走回二房,轉進內間就見二太太蔣氏正坐在梳妝臺前塗脂抹粉。

她将嘴一撇,快步上前,大聲道:“二太太,您還有心思幹這個呢?大太太就要回府了,你還不快想個法子。等到大太太回來,你還指望管家呢?”

蔣氏打了個激靈,手一歪嘴上的胭脂便塗了出去。她倒不斥責這鷺兒,揮手打了一旁捧茶碗的小丫頭子一記耳光,方才向鷺兒道:“大太太要回來了,這信兒可準麽?”這聲兒低低的,卻透着一股子狠厲。

鷺兒說道:“才見了纨素,她說是國公爺說的,明兒就接夫人和四小姐回來。何況,我也聽說,老太太發了脾氣,将國公爺好一頓斥責,說四姑娘再不回來,她就親自去接了!”

蔣氏那圓圓的眼睛瞪起,切齒道:“她浪着出去這小半年,這會子倒想着回來了。真要是個骨頭硬的,一世不回來我也算她本事,如今這算什麽?!”

鷺兒便趁勢說道:“太太辛苦了這半年,起早貪黑,家中鍋大碗小的事都放在心上。如今大太太回來,二太太就要将這掌家之權原數奉還,我瞧着都替二太太不平。”

蔣氏聽的心頭火起,怒道:“做她的春秋大夢!”

鷺兒過來,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蔣氏眼眸一閃,低聲道:“如此,合适麽?”

鷺兒媚笑:“沒啥不合适,大太太的脾氣性格,二太太您還不清楚麽?我保準她定然不會回來了!”

蔣氏聽着,點頭道:“那就依你的主意,咱們這就去。”

主仆兩個,誰都沒把蕭月白算計在內。

畢竟安國公府的四小姐,那就是個面團揉成的人,是連個泥土性子都沒有的。

陳博衍踏入禦書房時,太子陳恒遠早已在了,正在禦案前同皇帝說些什麽。

他将頭微低,一步一步的走了進來。

他将這條路走了十七年,只是那時候他是這宮廷的主人,每次都是昂首闊步的進來。如今重生回來,仍舊要再做一次四皇子。

陳博衍走到堂中,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問安行禮:“臣,見過皇上。”

皇帝聽見響聲,擡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了一句:“起來罷,老四今兒來的略晚了些。”

陳博衍尚未答話,陳恒遠便在一旁搶言道:“聽聞今兒天色未明,四弟就到成記糕點鋪子門前排隊,買那第一鍋點心去了。四弟想必,就是為了那鍋點心,遲了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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