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慧心眼眉低垂,斂住了其中異樣的光彩,低聲回道:“姑娘說笑了,貧尼并不敢如此作想。”
蕭月白招了招手,一旁明珠會意,扶着她坐了起來,在她腰後墊了一方軟綢老鴨黃軟枕。
蕭月白懶散舒坦的倚着,方才向慧心淺笑道:“佛前不打诳,我并不敢說笑呢。”
慧心微微擡眼,掃了一眼那床上卧着的嬌小姐,看她雖是病容滿面,卻依舊秀麗可人,且更顯得柔弱招人愛憐起來。她心中緊了緊,重新低下頭去,說道:“姑娘如若當真這般作想,貧尼也無話可說。”
她進來時,沒有戴僧帽。
蕭月白看着那光光的頭皮,也還是笑:“那麽師傅之前那話是什麽意思呢?師傅是出家人,必定不會欺我,可否講給我聽聽?”
眼前的尼姑狀似恭敬,但蕭月白卻想起了那夢中,她朝着自己譏諷嘲笑着:“蕭月白,你還當自己是什麽千金小姐呢?!也不把鏡子照照,如今是個什麽樣子了!是不是覺得合該天下人都要捧着你,讓着你?!我呸!你能有今日,便是你安國公府的報應!”
那張還算清秀的臉孔,因着激動而興奮到扭曲猙獰的樣子,如今還歷歷在目。
蕭月白不是很明白,南安寺的香火銀子安國公府是從沒欠過的,這慧心為何如此憎惡自己?
何況,那一句報應,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
慧心見她竟是抓着自己不放,倒越發的心焦起來,雙手一合,念了一句佛號道:“能者心動,姑娘聰慧,自能明白。姑娘病體沉重,貧尼便不打攪姑娘休息。主持慰問之意,上覆姑娘。”她一氣兒說完,扭身向外走去,竟有拔腿要跑的意思。
蕭月白卻又淡淡接了一句:“慧心師傅,佛前不打诳語,香雪海假山石的迎春開得好,你瞧見了沒有?”
她這話說的前後不照,卻令慧心打了個趔趄,出門時竟而絆了一跤,險些連鞋子也掉了。
明珠有些納悶的看着蕭月白,雖不明白她說的話什麽意思,但看着姑娘那清波流轉,美眸睨人的樣子,即便自己是個女子之身,依舊有動心蕩漾之感。
隐隐的,蕭月白和以往那個溫婉宜人的姑娘,大不一樣了。
慧心走到門外,捂着胸口長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才勉強穩住了慌亂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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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蕭姑娘的話,是什麽意思?
香雪海假山石,莫不是那日的事情,她聽去了?
不,不會的。那日園子裏是沒有人的,她進園子時已留意過了,才下過的雪,一處腳印也沒得。
慧心才鎮定下來,便又忽然的暴怒且倍感羞恥起來。
這個蕭月白,是在戲耍她麽?她以為自己,算是個什麽東西?安國公府的小姐又能如何,憑什麽人人都要趨奉她,都要捧着她?憑什麽……自己要伺候她,看她的臉色?明明,都是一樣的人。
慧心走到了臺階下,迎面一陣冷風過來,她只覺臉上一片濕涼。她擡起手背擦了一下,卻見上面微有水光。
自己本來也該如那個蕭月白一般,錦衣玉食,備受呵護,如今卻淪落到墜入空門。她才不過一十八歲,就要與青燈古佛為伴了。
她恨安國公府,更恨那個被安國公府視作珍寶的蕭月白。
慧心走出了一射之地,卻又恍然起來。蕭月白那日若真的不在香雪海,那麽她今日這番話真正是沒頭沒腦——無端端的,跟她提什麽園子假山裏的迎春?
可那日園中,又并沒有人來過的痕跡。
蕭月白,那日到底在還是不在?
不過是一句捉摸不定的言語,竟令她草木皆兵起來。
慧心有些恍惚,驚懼與焦慮如潮水一般的襲來,她跌跌撞撞的走遠了。
琳琅在廊上柱子後頭立着,看慧心去遠了,方才轉到屋裏,向蕭月白說道:“姑娘,慧心師傅走了,那樣子倒狼狽的很,還哭了一會兒呢。”
蕭月白蔥段一般的小手支着太陽穴,淺笑不言。
父親曾跟她講過,兵家講究虛虛實實,敵方情況未明之時,當以詐為上。今兒一聽見慧心的聲音,她便想起來那日在香雪海遇見的女子,該是她了。其實,她并不曉得那個男子是誰,也并沒瞧見慧心與他之間的情形。
但她做下那等事情,心中必定有鬼,聽了這話也必要生疑,日後必要來問她,到那時候自己便能問問她到底為何這般憎恨安國公府了。
今日同她的言辭往來便能瞧出,這女子生性奸猾,若捏不住她,輕易是問不出來的。
正當這時,明珠捧着一只匣子從外頭進來,嘴裏說道:“大夫沒來,倒是四爺從宮裏打發人送了一只匣子過來。”
蕭月白不由一怔,一時沒有說話。
明珠将匣子放在了案上,說道:“來人說,四爺知道姑娘又病了,焦心的很,只是今兒要面聖不能過來。這是四爺從西直橋那兒的成記鋪子那兒買的玫瑰玉帶糕,曉得姑娘愛吃,想着姑娘病裏沒有胃口,特地給姑娘送來的。”
西直橋成記鋪子的點心,算是聞名京城,尤其是這玫瑰玉帶糕,更是鋪子的招牌。
這道玉帶糕,原是蘇州點心,本是以豬油、白糖、糯米粉制成,交織做三層,所以又叫三層玉帶糕。這鋪子的老板別出心裁,改了方子,在其中又放了果仁、陳皮、玫瑰等物,較之原版更為酸甜适口,且花香怡人,更受姑娘們的喜愛。蕭月白,也極愛這道點心。
除此外,這道點心更有一樁風月傳說,更惹得京裏的千金閨秀、小家碧玉趨之若鹜。
蕭月白發起了呆,半晌才小聲嘀咕了一句:“不年不節的,送什麽糕。”
明珠卻笑着說道:“還不是姑娘愛吃,所以四爺惦記着。”說着,徑自将匣子打開。
只見那口匣子裏果然放着一枚甜白瓷圓碟子,裏面齊齊整整的碼着六塊玉帶糕,恰是粉紅雪白橘黃三層,最頂上竟還印着一朵鳶尾花。
明珠與琳琅頓時低低驚呼了一聲,明珠更低聲說道:“姑娘,這可是成記鋪子裏今兒早起的頭一鍋呢!”
蕭月白的臉,一下就紅了起來。她本來在發熱,臉就紅紅的,此刻紅上加紅,旁人倒也看不出來。
印着鳶尾花的玉帶糕,是有故事的。
據聞當初這鋪子三代前的老板娘還在做閨女時,喜歡上了一個來京赴考的書生,常将印着鳶尾花的糕送他做點心。書生彼時只是個窮酸小子,雖然也愛慕這姑娘,卻不敢造次。貧寒之中,這甜美的糕點成了他溫書乃至考場之中的糧食。後來,書生高中,再回來時那姑娘已經嫁了。書生悵然,卻也無可奈何。過得幾年,書生自外省返京述職時,再度經過這鋪子,赫然見當初的女子一身寡婦裝扮在店中張羅生意,詢問之下方知她丈夫早逝,她回了娘家重操舊業。書生尚未娶妻,便同這女子結為夫妻,成就了一段良緣。
這故事縱不算十全十美,倒也是個圓滿的結局,更合了天長地久之意。
成記糕點鋪将這印了鳶尾花的玉帶糕保留了下來,傳至如今,只是每日只做頭起的一鍋。京裏人都傳,若是誰能買了這印花的糕,同心儀之人一起吃下去,便能久久遠遠的粘在一起,就如這玉帶糕一般。
這固然不過是商家的手段,卻實在好用。每日這鍋糕,不到天光時分便能賣個幹淨。京裏那些有心愛姑娘的傻小子,日日起個黑早來排隊,亦有女子買去送給中意的男人的。
蕭月白當然也知道這段故事,但她卻覺得,陳博衍不會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小女兒家的玩意兒,他什麽時候放在心上過?
猶記得當初,中元節夜裏,長輩們領着他們在護城河邊放燈許願。她寫了個合家安泰,想想又悄悄添了三個小字:共婵娟。
這是取千裏共婵娟之意,她小小的心思裏,她和博衍哥哥雖然不能總見面,但夜裏的月光總是一起照在他們身上的。
陳博衍寫了些什麽呢?
她記得自己跟着河燈跑了一陣,方才看清楚上面的字:國運昌隆。字體剛勁有力,風骨極佳,卻和她蕭月白毫無關系。
蕭月白斂下了眼眸,将這段往事壓了下去,心有些沉沉的。她是決心和陳博衍劃清關系,退掉同他的親事,但想起這些事時,心裏還是酸澀難言。
陳博衍為什麽要送她這個?她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
明珠一面将盤子取出,一面笑盈盈說道:“四爺當真是有心呢,這糕若不是一早去買,可就買不到了。去歲咱們府上的丁大成想買來讨好琳琅,連去了三天都沒買到呢。姑娘既沒有什麽胃口,不如吃點糕?酸酸甜甜的,倒是開胃。”
琳琅聽她揭了自己的事,羞紅了臉,啐了她一口。
兩個丫頭正嬉鬧着,卻忽聽蕭月白說道:“我不想吃,放着吧。你們都出去,讓我睡一會兒。”
二人頓時一呆,不知姑娘是怎麽了,望去只見蕭月白已重新躺下,面沖着牆。
兩人也不敢勸說,收拾了匣子,将門帶上便出去了。
蕭月白側卧在床上,望着雪白的牆壁,怔怔的出神。
屋子裏很靜,靜的她心猿意馬。忽然,她爬了起來,下地踏着繡花拖鞋走到桌邊,伸出兩根細白的手指,捏起一塊糕放進了口中。
糕果然對她的胃口,酸酸甜甜的,帶着玫瑰花的芬芳,直沁心脾。
蕭月白的臉更紅了,她仿佛看見了男人那張清隽冷峻的臉,浮現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