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皇帝面色淡淡,轉而看向陳博衍,問道:“老四,你如何看法?”
陳博衍将目光停留在禦案上的紫檀木蟠龍筆架山上,他開口,嗓音清朗,一字一句的答道:“臣,并無想法。”
他這話一出,皇帝與陳恒遠各自一陣詫異。
陳恒遠握緊了拳頭,心中頗有幾分異樣的不安。陳博衍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他竟沒有當面同自己争衡,這不合乎他的性子!陳博衍與往常,似乎真是大不相同了。
皇帝心底裏卻有些不是滋味兒了,他這個兒子,素來聰明絕頂,加之年少氣盛,恃才傲物,鋒芒畢露都是難免的事。他既為有這樣的兒子自傲,卻也深惱陳博衍這幅性格。尤其是他幾次三番的不給太子顏面,當面令太子下不來臺,在于父親這是不敬兄長,而在一個皇帝眼中,這是目無尊上。
然而今日,陳博衍竟然轉了脾性,陳恒遠出了這麽一個膽大包天的主意,他竟沒有看法,這可真是不同于尋常。
想到之前這兩個兒子的口角,陳恒遠滿臉得意的說着陳博衍為了買點心而誤了議政的樣子,皇帝的心底裏忽然騰起了一陣膩煩。
陳博衍倒沒有多想,陳恒遠這個主意并不算新鮮,且是有備而來——這恰恰便是皇帝自己也萌生過的念頭。
前世,這件事也曾發生過。他當面便譏諷了陳恒遠鼠目寸光,是愚夫之見,然則此一來,他雖然逞了口舌之快,卻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将他當面訓斥了一番。
朝中那班子見風使舵的小人,揣摩上意,紛紛上折奏請撤除南//疆王。皇帝順水推舟,竟果真撤了南疆王的鐵帽子。
那南疆王本來就左搖右擺,如此一來,索性反了大周,令大周南方邊境立時便陷入了混亂境地。這一件事,使得原本就糜爛腐朽的大周王朝更為雪上加霜。
但,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陳博衍曉得同皇帝多說無益,如今的皇帝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勵精圖治,雄心勃勃的帝王了——他只是一個守着現成江山,貪圖安樂的頹廢之人。
在這裏的同這兩人談論政務,純屬是浪費功夫。在于陳博衍,他還不如去南安寺,陪陪他的月白。
可惜,他如今的身份,還不許他肆意妄為。
皇帝面色微冷,按下了心中的思緒,淡淡說道:“既無話說,那也罷了,你等退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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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恒遠有些迷惑,他分明是按着父皇的心意來提的,父皇卻并無誇贊,甚而連一個贊賞的眼光都沒給他。若不是他捏準了情報絕對正确,他真要以為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畢竟,這是胡欣兒告訴他的。
陳博衍聞聽,便即道了個告退,出門而去,一字不曾多言。
皇帝看着陳博衍那挺拔的背影,心裏越發不是滋味兒起來。惜字如金的陳博衍,在他眼裏,竟有了幾分頹喪。猛然間,他竟然覺得,是不是自己近來的苛責,折損了這個孩子的鋒芒。畢竟,陳博衍從小便是俊良之才。
再想起淑妃,他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多年的情分也不是假的。
陳恒遠兀自不甘心,他精心設計的一環,竟然就這麽廢了?!
他上前,才開口道:“父皇……”
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竟帶上了幾分不善,他說:“若無要緊事,你也退下罷。”
陳恒遠打了個激靈,頓了頓,只得躬身告退。
他走到殿外,卻見陳博衍尚未離去,他立在柱子旁,舉頭望天,不知看些什麽。
陳恒遠也擡頭,沒瞧見什麽,便走上前去,斥道:“老四,看什麽呢?”
陳博衍收回了目光,卻沒有理睬他,徑自走下臺階,向前行去。
陳恒遠不是個耐煩的性子,眼見陳博衍竟然如此的目中無人,大為光火,張口大喝:“我同你說話,你竟敢不将我放在眼中?!你便不怕,我這就進去告于父皇麽?!”
陳博衍聞聲停住,轉身莞爾:“動辄告狀,盯梢窺探,是裹腳婦人的行徑。”
冬季那稀薄的日頭底下,他笑得俊美且輕蔑。
周朝不尚裹腳,從大家閨秀到平民女子,凡是良家出身,都沒有裹腳的。唯獨那些做下九流行當的,比如粉頭,又或者想魅惑主人的婢子,方才做這個打算。然而這等婦人,大多品行不端,颠寒作熱,争風吃醋,挑唆是非。
陳博衍将陳恒遠的行徑比作裹腳婦人,底下的意思自不必多說。
他分明一個髒字兒都沒罵,卻令陳恒遠氣炸了胸膛。
陳恒遠只覺兩耳鼓膜裏嗡嗡作響,一團怒火直沖肺腑,他目呲欲裂,朝着陳博衍大聲吼道:“陳博衍,你別得意!你給老子等着,等老子當了皇帝,一定不會輕饒了你!”
陳博衍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卻越發深了,他看向陳恒遠的身後,微微欠身。
“待你當了皇帝,要拿你兄弟如何?!”
皇帝那冰冷威嚴的聲音,自後頭傳來,話音不高,卻令陳恒遠打了個寒顫。
他急忙回頭,果然見皇帝就立在大門上,目光冷厲的看着自己。
皇帝絕沒想到,他才踏出殿門,竟然就聽見了這麽一句。
陳恒遠背着他,居然已經跋扈到了這種地步?!不論是作為皇帝,還是作為一個父親,這都令他無可忍受。
畢竟,他還沒死呢!
難怪陳博衍今日竟然這等沉默寡言,在皇宮大內,陳恒遠尚且如此狂妄,那背地裏還不知怎麽仗着太子身份欺淩陳博衍呢!
陳恒遠眼見皇帝一步一步走來,吓得呆若木雞。
他真沒想到,這些話竟然會讓皇帝聽了去。
皇帝踱步上前,看着陳恒遠,滿眼的厭惡之情,淡淡說道:“看來你不止跋扈,甚而還覺得大周的江山,必定就是你的了?”
陳恒遠只覺得腿肚子有些發軟,他出了一背的冷汗,哆嗦說道:“父皇,這個老四,他竟将兒臣比成裹腳的婦人,兒臣不堪侮辱,一時氣憤方才失言……”
皇帝的目光卻越發森冷,他冷笑道:“這,便是你大肆嚷嚷當了皇帝之後,便不輕饒你四弟的原因?”
老話說,醉酒吐真言。這盛怒之下,難以自控,說出來的卻也是心裏話,都是一樣的道理。
陳恒遠說自己是氣憤失言,那豈不是明白告訴了皇帝,他心裏就是這樣想的。
在皇帝看來,陳恒遠雖未必會說謊誣陷陳博衍,但若非他欺人太甚,一向清靜有禮的四兒子怎會口不擇言?比起陳博衍将他比作裹腳婦,陳恒遠這狼子野心反倒更加可惡!
陳恒遠一時慌了,六神無主之下,雙膝一彎,就跪了下來,仰面向皇帝哀告:“兒臣知罪,兒臣願向四弟賠禮!”
陳博衍冷眼瞧着,他不會故作大方的上前寬容諒解。事實上,他打從心底裏的想要陳恒遠死!
上輩子,如果不是他強迫蕭月白入宮,他的月白怎會橫死?!還帶走了,他的孩子。
想及此事,陳博衍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情不自禁的握緊了雙拳,衣袖之下的臂上,青筋暴起。
他是殺了陳恒遠一次,如今還想再殺他第二次!
他斂下眉眼,壓住了這泛濫的殺意。
正當這個時候,院門口守着的宮人忽然傳報:“胡妃求見!”
陳博衍眉梢微微一挑,面上神色如水。
皇帝嘀咕了一句:“她怎麽來了?”便道:“準見!”
這一聲傳出去,陳博衍果然見門外一座轎子落地,簾子掀起,一雙小巧的祥雲石榴紅軟皮靴子走下了轎子。繼而,便看一幅繡着寒梅報春水藍色絲綿蓋地裙搖曳而來。
那女子年紀甚輕,大約還不上二十歲,生着一張巴掌大小的瓜子臉,下巴尖尖的。一雙眼睛雖不大,卻十分圓潤,眼珠子黑如點漆,總是水霧蒙蒙,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憐的意味。
這女子,便是胡妃胡欣兒了。外頭人誰也想不到,這個名滿京城,魅惑君王,豔傾六宮的女人,竟生着一副人畜無傷的臉。
她姍姍而來,細長的水蛇腰搖曳生姿,柔如無骨,袅娜如煙。
這婦人算不上頂美,不過是中等姿色,還及不上淑妃的一半,然而她卻有一種打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媚勁兒,帶着一股子風塵味兒。這對于從未嘗過野味兒的皇帝來說,自然是新鮮且刺激的。
眼下,她緩步上前,懷中抱着一只紫灰鼠手籠,向着皇帝欠身道了個萬福。
皇帝淡淡道了一句平身,但原本冷厲的眉眼,卻已有了緩和。
胡欣兒掃了一眼旁邊跪着的太子,笑意盈盈道:“今兒是怎麽的?太子殿下,怎麽在這兒跪着?”一言未了,她便向皇帝淺笑道:“不知太子哪裏惹的皇上不高興了,臣妾便鬥膽替太子求個情。這天怪冷的,太子地下跪久了怕要生病,到時候還是皇上心疼,不如就饒了他這一遭罷。”
她這膽子倒是極大,連太子犯了什麽過錯尚且不知,就敢向皇帝求情了。
然而,皇帝倒還真就吃她這一套。也不知為何,聽着胡欣兒那軟綿的求情,看着那霧蒙蒙的眼睛,他心裏的火便漸漸散了。
皇帝尚未說話,胡欣兒又瞥見了陳博衍,便向他微微一笑:“原來,四皇子也在。太子遭皇帝斥責,你們是手足兄弟,怎麽也不想着幫襯一把?”
陳博衍眼眸輕眯,肚子裏暗笑了一聲。
胡欣兒這套把戲,或許蒙的了皇帝,但卻絕然騙不過他去。
上一世,在江湖漂泊的那段歲月裏,他見多了各樣臉孔。如胡欣兒這樣的婦人,面上看着純良,骨子裏卻是透着涼薄與狠毒,為了向上爬,能不擇一切手段。前世,她也确實是這樣的人。
陳博衍不想同婦人一般見識,他沒有理會胡欣兒,只向皇帝道了一句:“皇上,臣還要往做功課,先行告退。”言罷,竟頭也不回的邁步離去。
皇帝的臉上忽然浮現了一絲傷感,他似乎有一段日子沒聽見他叫父親了。
似乎,他們之間,如今只有君臣。
而胡欣兒則瞧着陳博衍峻拔的背影出神,她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