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鼻端是一陣一陣的藥味兒,有人捏我的鼻子,将一碗苦澀難當的粘乎乎的東西往我嘴裏倒,我手一揮,要潑翻了那碗藥。

一陣溫柔的女聲,“明月姑娘,明月姑娘,你醒了?”

燈火是柔軟的昏黃色,我眼睛裏的光一閃一閃的,有些看不清楚東西,那姑娘扶起我,“明月姑娘,這裏是馬場外的營地,有軍醫來同姑娘看過了,好險姑娘沒有傷到心肺,要不然就真的難辦了。”

我在昏暗的房裏睜開眼睛,面前的姑娘不是佛善,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人生的細瘦,大概與我差不多大的年紀,看起來卻只如李绛一般大。

她将藥端起來,喂到我嘴邊,“明月姑娘,你傷了身子,先喝藥吧。”

我盯着那碗藥,“這是什麽藥?”

那姑娘笑嘻嘻的,“明月姑娘,你受傷了,不喝藥又怎麽會好?”

她說話并不似佛善那般發音規整到一板一眼,語音裏還帶着一點方言腔調,我問她:“你是殷人?”

她點頭,“是的呀,我原先就在祁連山那邊住,後來我爹過來看馬場,我也跟着一道,怎麽,姑娘也是殷人?”

我還想多說幾句,轉頭看見門口的影子,蘇幕穿着他在我王府時的一身衣裳走進來了,後頭還跟着佛善。

那姑娘瞧見蘇幕,只道:“蘇公子好,善姑娘好。”

哼,蘇公子?

佛善沒有梳着她的大辮子,反倒換了一身尋常大殷婦人穿的衣裳,她将那姑娘帶出去,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裏有擔憂。

我盯着那碗藥,“這是什麽藥?”

蘇幕站在燈影下,背對着我,沒有回頭,“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死鴨子嘴硬,“什麽是什麽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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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來,風雕刀刻一般的側臉對着我,“崔蓬蓬,你還有沒有一點廉恥?”

‘哼’我冷冷發笑,“那你呢?你又有什麽廉恥,忠孝節義你有哪一點,你個叛國賊!”

他解開自己的長袍,我擡頭看他,“你做甚麽?”

他散開自己的潔白的裏衣,又指着被我捅傷的傷口,“你想要我死,他一樣讓你家破人亡,你這麽大的本事,怎麽不去殺了他?”

“我”

我沒有更好的理由,那一刻的我只想讓蘇幕死,為我崔家陪葬。

他揚起嘴角,揚起一聲涼薄的笑,“崔蓬蓬,這就是你的本事,傷害所有愛護你的人,再為一個與你不相幹的人生孩子?”

他腰間仍然纏着繃帶,我盯着他的傷口,“如果我用的是那把短刀,你現在一定已經活不了了。”

“沒有如果!”

蘇幕驟然提高聲音,“如果我知道你懷着他的孩子,我會在這之前就殺了你!”

“好呀,那就殺了我吧。”

他眉眼低垂,長而濃密的睫毛蓋住他光亮的眼睛,我低頭發笑,“反正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狼子野心,我爹入獄,我死在你手裏,你也算滅了我崔家滿門,這樣大的功勞,你們的皇帝陛下一定又要提拔你了吧,慕舒大人?”

他掐我脖頸,我瞪着眼睛看他,“用點力氣,多用點力氣,你”

我漸漸不能喘氣,他一手丢開我,“崔蓬蓬,我有時候真是恨你,你不僅心蠢,而且還是塊捂不熱的爛石頭。”

我抿着嘴唇,他端起那碗藥,“喝了。”

我搖頭,“我不喝。”

他側目睃我,“你還想着把這野種生下來?”

我垂着頭,不肯再說一句話。

‘啪!’

碗碎水潑的聲音,那黃褐色的藥水流在地板上,又慢慢滲進了地板間的縫隙裏。

他出去了,留下一句,“随便你”。

我癱軟在床上,手輕輕滑過腹部,那裏有一個生命,我又該怎麽辦呢。

我在馬場住了半個多月,進了十一月裏,佛善同我說,我們要跟着慕舒大人一起回都城了,那裏有皇帝,他要召見慕舒大人,大人還要進宮謝恩。

我拿馬草在地上的冰水裏畫圈圈,我有些日子沒有見到蘇幕了,自那晚之後,他不來看我,我也不會上趕着要去見他。聽佛善說,慕舒本是貴族之子,只是家族被國師打壓,他們家在一場政變中只剩下慕舒一人,他便逃往大殷朝。直到這兩年,他與皇帝陛下取得聯系,才慢慢獲得重用,而佛善,就是皇帝陛下兩年前賜給慕舒的。

我低頭道:“你覺得你的慕舒大人是好人,但我覺得他是壞人,他害了我,還害了我爹。”

佛善趕緊來捂我的嘴,她說:“這裏是項,慕舒大人說你是孤女,那你就是孤女,回了都城你要是還說這些話,被人聽見了,不僅連累慕舒大人要倒黴,皇帝陛下也會生氣的。”

我嘆口氣,“生氣又怎麽樣,生氣又能把我怎麽樣,反正我現在一無所有,我”

冰水被我的馬草打出一個個漩渦,一雙馬靴踏進冰水裏,濺起的水花險些落到我手背上,我擡頭,“你?”

蘇幕居高臨下,“你就這麽閑?”

我丢開馬草,又拍拍手,起身站起來,我站起來的動作有些遲緩,還扶了一下身後的馬樁子。我穿着寬大的袍子,外人完全看不出我懷有近四個月的身孕,蘇幕盯着我的腰,我往後縮。

“別動!”

他叫住我,我往後退了兩步,剛好又踩進另一灘冰水裏,他将我牽出來,“不是叫你別動嗎”。

我呶呶嘴,“誰知道你”

他拉着我的手往屋裏走,我不肯動,他将我用力一扯,“你不知自己現在有多重,将來馬車都載不動你。”

我靴子濕了,他又拿一雙給我,我低頭換鞋,竟猛地喘了一口氣,然後往地板上栽下去,他迅速彎腰拉起我,“怎麽了?”

我搖頭,又捂着心口,他手按上來,我打他一下,“做什麽?”

他看着我好笑,“我能做甚麽,你懷着孕,你就是想與我做甚麽也做不了啊。”

“有病!”

我揉揉腦袋,“我困了,想睡覺。”

他兩手直接将我抱起來,我蹬了幾下,“我自己走。”

“別動”,他說:“你真的好重。”

他将我放到牆角的軟

塌上,又拉了拉我身下的毛裘,我蜷縮在被子裏,“蘇幕,你說我爹能認這個孩子嗎?”

他沉默半晌,我睜着眼睛,“我覺得我讓我爹丢臉了,如果以後有同僚攻擊他,我想好了,我不回家,那便沒人知道我的事情,也不會有人揪着我爹不放了。”

蘇幕拂開我額上的發,我轉了個身,“我想去西湖住,那裏風景好,你要多給我一些錢,我看你現在很有錢,到時候你再送我一套大房子,我就在那兒住,省的到處跑,我累了。”

他拍我的背,我快要閉上眼,又聽見他說:“我們以後再多生幾個孩子,好不好?”

他說:“我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男孩子我來教他們騎馬射箭,女孩子、女孩子我再另外找人教她們畫畫分茶,至于你,你什麽也不要教,你什麽也不要動,我怕你教壞了他們”

我閉着眼睛,眼角流出淚來。

眼淚溢出來,他伸手替我擦,“不要哭,哭來作甚,對孩子也不好。”

我縮在被子裏頭,他輕輕嘆氣,“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吃不好,你想吃什麽,我叫人去做。馬場裏頭有幾個婦人,手藝都是一流的,連獅子樓裏的獅子頭都會做,我叫她們做了給你吃,好不好?”

我喉間哽咽,馬場的那丫頭跑進來,“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蘇幕看她,“何事?”

那丫頭指着外頭,“有一隊官兵圍過來了,不是殷人,是”

蘇幕起身,“是誰?”

“是龐大人麾下的虎營,他們有令牌,說要從馬場裏挑走五百良駒,可我們并未收到皇帝陛下的通知啊!”

我睜開眼睛,“蘇幕,我們”

他摸我的頭,“無事,睡吧。”

他與那丫頭一道出去之後,佛善進來了,“明月,外頭來了龐大人的軍隊,你随我出去躲一躲。”

我穿好長袍,佛善又多拿了一件大氅給我,我抱着大氅,她拉着我往馬場裏頭一個偏門裏拐,我看看外頭,“我們走了,蘇幕呢?”

“慕舒大人是皇帝陛下親派的官員,這祁連山下的一切都歸他管,這次是龐大人無理,他是占不到便宜的。”佛善拉着我,外頭停了一架馬車,我問她,“我們去哪裏?”

她拉起缰繩,“三十裏外就有一個村子,那村子有一半在項,有一半在殷,我們去那兒躲躲。”

我手裏捏着大氅,心跳了幾下,“那村子兩邊是互通的嗎?”

佛善說:“聽說東西兩頭來往需要令牌,村裏的居民都有兩國的令牌,白日裏可以根據令牌來往兩邊,但日落之後就不可走動了。”

我笑一笑,“想不到天下還有這樣的事情,真是奇聞。”

她揮動馬鞭,我手心灼熱地握着寬袍中的短刀,我看着佛善的背影,若此刻從背後殺了她,我也許就能回殷了。

她回頭看我,“明月,你坐穩了。”

我的手又松開來,我要跑,殺她做什麽。等我們進了那個村子,我偷一張令牌,不就可以回大殷了嗎。

佛善駕車的技術很好,我坐在馬車裏頭,也沒有太過颠簸,中途的時候,她還遞了一個銅壺給我,“明月,這裏頭是我煮的茶,我加了蔗糖,你喝一點,不要餓到孩子。”

我緊緊抿着嘴,為我剛剛想殺了她的想法感到羞愧,佛善又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我如今作何會動不動就想要殺人。

我靠在馬車壁上又快要睡着,三十裏地,佛善帶着我到那個跨越兩國邊境的村子的時候,竟然還沒有日落,夕陽拖着尾巴梢吊在天上。

佛善來扶我,“明月,我們在西邊,不要往東邊走,那裏是殷的地盤,聽說有外人沒有帶令牌想要過去,當場就被拿槍的衛隊刺死了。”

我低着頭,佛善領着我進了一戶農家,那戶人家只有老小,沒有正當年的勞動力。佛善拿出一點錢財,“勞煩給我這位妹妹一點吃的,她懷着孩子,不能受餓。”

老翁去外頭捉雞,老媪給我熬了一碗姜湯出來,裏面還埋着兩個紅雞蛋,我端着碗,卻想知道他們的令牌在哪裏。

屋裏還有個五六歲的孩子,他很喜歡佛善,從佛善進來,就圍着佛善轉。佛善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說:“我叫寶耶,今年七歲了。”

我沖寶耶笑,他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姨,你懷了寶寶了?”

我摸了摸他的頭,卻瞧見他腰上別着的一串絡子,上下分為兩片,可不就是出入兩邊國境的令牌。我想瞧清楚那令牌上寫了什麽,這樣近的距離,卻怎麽也瞧不清楚。

寶耶将他腰上的令牌摘下來,“姨,給你看。”

我低頭笑,“我只是沒見過這個,我不是想”

孩子瞥開頭,“姨,這個上面有字的,如果你想要這個,要去跟村長申請,村長再去大殷的知府那裏備案,最後我們的大将軍同意了,才能給你這個。”

我捏着牌子,上面果然有字,大殷頒發的牌子上有孩子的姓名,年歲,項的那一塊,則刻着我不認識的字符。

他說:“村裏一年換一次牌子,我們将人報到村長那裏去,他會給我們辦好的。姨,你要是住到我們村子來,我讓村長也給你辦一塊。”

我笑着看他,“寶耶真能幹。”

外頭的天漸漸黑了,我看着寶耶的令牌,心裏焦急,他是個男孩子,我用他的令牌怎麽過去呢。

老媪端了雞湯上來,寶耶在我旁邊坐着,我給他舀一碗,“來”,他搖頭,“寶耶不喝,姨喝,寶寶喝。”

這只是個小雞仔,并沒有太豐厚的肉和油脂,我将碗裏的雞肉挑出來,“姨不愛吃這個,你吃。”

他睜着眼睛看我,“真的?”

我拍拍他的頭,“吃吧。”

佛善從外頭進來,“明月,馬場有煙霧,我要回頭去接慕舒大人,你在這裏等我。”

我的心又開始跳,我聽得見那‘怦、怦’一下一下的聲音,我看着寶耶擱在桌上的令牌,幹澀的說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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