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佛善走後,我在門邊望着漸行漸西的斜陽,看了幾息功夫,終于抱起手邊的大氅想要出去闖一把,有人扯我的袖子,我低頭一看,寶耶說:“姨,你是不是想過去大殷?”

我低頭看他,又摸摸他的頭,“你能告訴姨怎麽走嗎?”

他牽我的手,“姨跟我來。”

我将寶耶的令牌挂在腰間,從西往東一步步走過去,我手心裏沁出汗來,寶耶說:“前頭拐彎的地方有人在那裏看,但是姨有令牌,他們是不會來抓你的。”

行至小街的拐角處,寶耶松開我的手,“姨,你過去吧。”

我穿着大氅,手放在腰間,稍微蓋着牌子,四步、三步、兩步,再走就要邁出了項的地界,此刻也沒有人出來攔我,我微微低着頭,只差一步,我就将要回到我大殷了。

寶耶在後頭望着我,我回頭看他一眼,他離我有五步遠,只這麽一回頭,我便走不掉了。

我擡起腳,要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那個極為安靜的拐角處突然伸出兩柄長矛,矛頭同時挑向寶耶,一個不到七歲的孩子。我迅速拉下大氅丢向其中一人,又跑回去抓其中一人的背,“你們瞎了,他根本不是要入殷”

我下手不輕,将一個兵士拽着往地上丢,又奪了他的長矛去擋另一個人的矛,拐角處迅速出來一個列隊,寶耶站在那處呆了,我沖他喊:“跑啊!快回去,還站在這裏做甚麽!”

地上四處是被踩碎的冰塊,我手持一柄長矛,獨自面對一整隊大殷朝兵士,我與我的國人各站一面,持武相對。若我對立面站立的是項的兵士,我大抵會生出榮譽自豪的感覺來,這滋味好比穆桂英挂帥,即使血濺當場也是令人驕傲的。

可與我兵戎相見的不是項人,他們是我大殷的兵士,是守護我國土安寧的功臣。我為了一個年幼無辜的孩子,與他們終于站在了要以血見血的兩端。

這些兵士是沒有多話的,在邊境上起了争端,都是徹底的踐踏才能了卻此事,我此刻跑不掉了,不是他們死,就是我死。

數十柄長矛一起挑過來,我橫矛去擋,寶耶見我身陷囹圄,又往回頭跑,我氣急了,“回來做甚麽,快回去!”

孩子拿地上的石頭去砸一個兵士的後背,那兵士的長矛杆子往後一戳,孩子被掀翻在地,寶耶跌倒在雪地裏,那兵士調轉長矛頭用最鋒利的刃去刺他,我拿長矛橫掃一圈,這大抵是個打狗的姿勢,聽說這一招還有個學名,叫‘天下無狗’。

在那兵士的矛頭刺到寶耶之前,我的長矛刺入了他的後背,我從未想過我會用兵刃去刺我大殷的軍士,我爹過去是大将軍,我年幼的時候,他将我抱在懷裏,征戰四方。我與我爹騎在一匹馬上,我靠在他身上,他的手法快速而狠準,我眼見他用長纓槍挑開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到了今日,數十個矛頭朝我刺過來,我想來個‘橫掃千軍’,卻沒有那個能耐了。

寶耶從地上爬起來,往人堆裏沖,想跑到我身邊來,我将長矛往他面前一抛,矛頭破冰,準準插在他身前,孩子還不如一柄插在地上的長矛高,我惡狠狠吼了一句:“你個小害人精,不要再過來了,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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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

孩子邊哭邊跑,“姨,我去找村長,我去找村長過來啊,你別死,你別死”

我手裏的長矛已失,兵士們用冰寒鐵冷的長矛将我圍住,他們并不多言,預備将我這個擾亂邊境的罪人就地□□。一柄長矛直刺我胸膛,我側目看了一眼東邊,那是我的故土,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無力再反抗,只是有些遺憾,難道我崔蓬蓬直到最後,都只能死在異國麽。

空中揚起馬蹄破冰的聲音,佛善駕着她的馬車急速沖過來,“明月,上車!”

馬車沖開了人牆,佛善揮着她的馬鞭勒住一個兵士的脖子,“你們這些殷人就只會欺負女人和孩子,一群懦夫!”

一只手伸出來,将我提上馬車,我一回頭,就瞧見蘇幕冷峻的臉。

“你”

“我”

他知道我想跑,盯了我一瞬,最後捏住我手腕,“受傷沒有?”

我搖搖頭,“沒有,我武力超群,我怎麽會受傷”一低頭,卻看見黑紅的血從他腰間滲了出來,我手扶上去,“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啊?”

他發白的嘴唇勾起一個淺淡的笑容,“無事。”

佛善的馬車在原地打了一個轉,又往回頭沖,進了項的地界,那些兵士不追了,我呼出一口氣,“好險吶,剛剛”佛善駕着車,回頭道:“慕舒大人,我們恐怕不能回村子了,這下一定會驚動國師大人的,怎麽辦?”

蘇幕的腰間還流着血,我左看右看,也找不到一個可以止血的東西,大氅早丢了,我摸摸袖口,我又沒有帶手帕的習慣,袍子又太厚,扯不下來,我準備去扯馬車門簾的時候,蘇幕看着我笑,我瞥他,“你笑甚?”

他說:“你怕我死?”

我垂頭喪氣,“你若是死了,誰給我錢回家。”

他指着我頭上,我問他:“做甚麽?”

我手摸上去,摸到頭上的方巾,我一手拉下來,往蘇幕腰上系。那還是在漢口時,蘇幕在岸上送給我的那一塊,蝴蝶就在傷口處,血色漫過來,就似兩只蝴蝶在紅花上飛。

天已經黑了,馬車駛出村子,蘇幕的臉愈發白了,我朝外頭看,只有茫茫曠野,連一處燈火都沒有。我拍佛善的肩,“別走了,我們回村。”

佛善看我,“可是”

是的,晚上一定會有人來搜查的,大殷死了兵士,項也不能無動于衷,一定會挨家挨戶來搜查的。我指着蘇幕,“他需要休息,再跑下去,他也會死的。”

佛善無奈,只得将馬車又往那村子駛,快到那處的時候,我與佛善将馬車丢在村外,一人拖着蘇幕一只肩膀往裏頭走。到了寶耶家門口,門口亮着昏暗的小風燈,寶耶就坐在門口的小桌上,他瞧見我和佛善,高興的跳起來,“姨,那個”

“噓!”佛善示意他安靜。

孩子乖順的點頭,“姨,你們回來了,我去叫了村長,但是我們在那裏沒找到你們,村長說你們都被帶到大殷去了,村長說會有大官來審判你,你會死的。”

我摸他的頭,“姨不會死的。”

蘇幕睜開眼睛,一雙星眸厲如鷹隼,“你什麽時候是他姨

媽了?”

孩子往後縮,蘇幕道:“跑什麽,我是你姨父。”

我用肘子撞了蘇幕一下,“胡說什麽。”他側目看我,“不是姨父,那是小姨父?”

我問寶耶,“這裏有沒有大夫?”

蘇幕看我,“你生怕人家不知道我們在這裏?”

他腰間還流着血,我看他臉色發白,“不找大夫,那該怎麽辦呢?”

佛善拿了一點銀錢給寶耶,“你去給姨買點酒來好嗎?”

孩子拿着錢出去了,蘇幕解開腰帶,又拿開我給他纏傷口的方巾,接着脫下袍子,他腰間的血浸透了裏衣,佛善一手抄起桌上的剪刀,就給他剪開來。那層白布和和他腰間的皮膚緊緊黏在一起,我彎腰去撕那層衣裳,一點一點将它與蘇幕的皮肉剝離開,蘇幕握住我的手,我擡頭看他,“是不是很疼,那我輕一點。”

他看着我笑,“我死不了,你也不會做寡婦。”

佛善去了後頭燒水,我嘆口氣,“蘇幕,我”

窗外有人影子晃動,蘇幕吹了燈,捂住我的嘴,外頭是個老者之聲:“大将軍親自來了,要召集全村問話,寶耶,你同爺爺奶奶一道過來,聽到了嗎?”

蘇幕捏着嗓子‘嗯’了一聲,竟然和寶耶的聲氣有三分相似。

外頭的人慢悠悠走了,想必這個老者就是寶耶口中的村長。我敲蘇幕一下,“寶耶,那個大将軍是誰?”

佛善點一盞油燈從屋裏出來,“大将軍是梁皇後的親弟弟,皇帝陛下登基以後,封了梁氏做皇後,也提拔她的族親,這位大将軍就是皇帝陛下的最親的親信。”

我點頭,“那他是你們皇帝陛下的親小舅子?”

蘇幕回一句,“宋璧就是你們大殷皇帝陛下的親大舅子。”

我看他一眼,哼道:“這個你倒是清楚,難怪在船上與人家姓宋的姑娘來往甚密,原來早就看上了人家宋家人的身份。不過很遺憾,宋貴妃只是個貴妃,貴妃也只是妃子,還不是皇後,宋璧也算不上真正的國舅爺。”

他擡眼瞥我,“吃醋了?”

我咧嘴,“不知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他哼哼唧唧,“你跟蹤我,還不是吃醋?”

我也不和他繞彎子,直接道:“那晚水雲生水潑宋雲衣,宋雲衣就是和你在甲板上私會,我都瞧見了,人家水雲生也瞧見了。你說我吃醋,那水雲生還潑了宋雲衣一臉,豈不是掉進了醋壇子,極度愛戀你?”

佛善端了一盆熱水上來,“慕舒大人遭人喜歡也是應該的,那位宋姑娘怎麽沒有一道過來?”

‘嗤嗤’,我看着蘇幕發笑,“你真當你是萬人迷,這幾個女人都撫不平,還學人做情場浪子?”

他說:“我撫得平你就行,別人都不用撫。”

“那用什麽,用騙?”

他笑,“用權,權利與財富永遠都是男人最好的外衣,哪怕包裹的是一個癡老肥醜的腐朽之軀,女人們也都是争相競逐趨之若鹜的。”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興致寥寥,又伸手将手裏的布巾遞給佛善,“你去給你的慕舒大人擦吧,我頭暈得很。”

蘇幕彎着嘴角,帶着戲谑的笑意看我,“難道不是嗎?那你的那位先生又在追逐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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