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寶耶抱了一小壺酒回來,佛善先擦拭了蘇幕身上的血跡,拿着酒就往蘇幕身上倒去,我仿佛能聽見那酒‘滋、滋’滾進皮肉的聲音,蘇幕抿着嘴,一聲沒吭。
我将寶耶拉到一旁,告訴他有人來過,說要他帶爺爺奶奶過去,孩子點頭,進去叫了白日見過的老翁和老媪出來,蘇幕一雙眼睛盯着兩位老人,似要把他們的身上剜出幾個洞來。
寶耶同他爺爺說:“阿爺,他們都是好人,我們都不要告訴村長,也不要告訴大将軍好嗎?”
那位老翁看了蘇幕的傷口一眼,我跟着看過去,才發現蘇幕的腰上有個極細小的鐵蒺藜,蒺藜鐵刺在蘇幕的皮肉之上,如跗骨之蛆。老翁移開油燈的罩子,用桌上針線簍子裏的剪刀在油燈上烤了烤,雙手極為穩健地将那細小的鐵蒺藜挑了出來。我瞧老翁那一雙手,平穩有力,沒有留指甲,掌心也并不粗糙,這不是一雙常年勞作莊稼人的手。
老翁将蘇幕貼身的衣裳丢給佛善,“洗幹淨後放到沸水裏煮煮再穿”,說罷,便攙扶着老媪出去了。我與蘇幕面面相觑,這老翁的手法比一般的江湖郎中強多了,倒是有幾分像行伍中訓練過的軍醫。
寶耶将門鎖上,又交代我,“姨,誰來都不要開門,就當你們不在家。”我摸摸他腦袋,“人小鬼大,知道了,去吧。”
佛善依言去清理盆裏的血水,又拿了蘇幕的衣裳去洗,我拿了他的大氅給他蓋上,“冷嗎?”他拉我的手,“現在竟學會關心人了,真是孺子可教。”
我靠在窗邊的木椅上,眼皮有些發沉,他摸我頭發,“今天是不是很遺憾,只差一步就逃走了。”
我擡頭看他,“嗯,只差一步,現在是功虧一篑了。”
‘嗤嗤’,他開始發笑。
我瞥他一眼,“笑什麽,下次我就不會回頭了。”
他說:“恐怕沒有下次了,不過若有下次,我看你也舍不得走了。”
“有病!”
我也懶得同他争論,只一手撐着腦袋打盹兒,半晌,才聽見他幽幽道:“大殷要派一位公主來和親,來的人是李绛。”
“誰?”
我聽得不甚清楚,“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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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看着我,“寧王府那位小郡主,李绛。”
“怎麽是她,她才十三歲啊,怎麽是她?”我口中喃喃,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是不是真的,和親哪有派個郡主來的,宮裏的那麽多公主呢,李家那麽多公主呢?”
我捏蘇幕的手,“她不過是個不受寵的郡主啊,怎麽會選中她?”
蘇幕反而看我,“你見過哪個受寵的出來和親的?”
我心如死灰,李绛不受寵是真的,她是璃郡主未婚就生下來的孩子,不止如此,還有人說李绛的生父是個太監。可我不信,一個太監又怎麽能生孩子,真是荒唐極了,璃郡主怎麽會和一個太監生了孩子呢。
李绛出身不好,今上仍舊賜她郡主身份,原以為是聖上眷顧她,惦念與璃郡主的姐弟之情,想必養兵千日,都是為了今日一用才是真的。
聖上待她好,都是要還的,如今,就是她李绛報答皇恩的時候了。
我搖頭,“她才十三歲,怎麽能讓她來和親呢。”
蘇幕斜着眼睛看我,“怎麽不能,太子十一歲就大婚,迎娶了太子妃。她已經十三歲,不小啦,你以為人人都似你,這把年紀還待字閨中,你個嫁不出去的憨貨,得意什麽。”
我哼道:“我嫁不出去,你又得意什麽,我吃我崔家的飯,礙你什麽事?”
蘇幕臉色不好,我看他額上有冷汗,“诶,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佛善從屋裏端了一碗雞蛋羹出來,“大人吃點東西吧。”
我恍然大悟,“哦,你餓了?餓了就說呀,癟着嘴巴,還不知你怎麽了呢。”
雞蛋羹就擱在我和他坐着的小桌上,他舀一勺給我,“吃。”
我側目看他,“這是佛善做給你吃的,你”
他将勺子塞進我嘴裏,“閉嘴,你不吃,孩子也要吃。”
我睜着眼睛看他,他也在看我,目光裏都是平靜的包容,我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難堪,“蘇幕,你別這樣,我”
“我是不能和你一起的,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你是項人,我是殷人,你在這裏做大官,我、我是要回去的。”我看他的臉,“蘇幕,等我爹出來,我就”
他眉目裏全是憐惜,“明月,大人他”
我不喜歡蘇幕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眼神總是宣告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敏感的擡頭,“我爹怎麽了?”
他不說話,我又問了一遍,“你說不說?你不說我馬上走到村子東面去,我說我是崔綱的女兒,我讓他們告訴我崔綱到底怎麽了。”
蘇幕眉頭皺起來,“明月。”
我拍着桌子起身,“你莫欺我不敢,我說到做到。”
他伸出一只手捏我手腕,“大人他,大人他病逝了。”
我只感覺有晴天霹靂轟在我頭頂,病逝?不,我爹身體康健,除了一雙腿每逢陰雨天氣偶有腿疾,這兩年也已經好多了,他生了什麽病,怎會突然病逝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語氣沉沉的,“今天,還是昨天,還是前天?”
蘇幕嘆氣,“三天之前,探子的消息今早上才送到,說大人病亡了,屍體還在大理寺裏。”
‘哈、哈哈’,我指着蘇幕笑,“現在好了,我爹叛國不叛國也沒人知道了,反正他人都死了,污水也洗不清了,叛國的帽子永遠也摘不掉了。”
蘇幕拉我的手,“你冷靜點。”
我的眼淚又要掉下來,我低頭看蘇幕,“難怪你對我這麽好,難怪你今早上突然來看我,難怪明明知道我要逃跑,還專程過來救我。你是不是覺得愧疚了,覺得對不起我爹,對不起我崔家,是不是啊?蘇幕,我不需要,我爹的事情我自己會查清楚,不用你裝大肚佛。”
我指着我長袍下的肚子,“蘇幕,這孩子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幹嘛要給他當爹?你給別人家的孩子當爹,你丢人不丢人,丢人不丢人?”
他看着我,“你怪我不理你,你怪我這半個月不理你,你覺得我是因為大人死了同情你,才專程來看你
你?崔蓬蓬,我是怕你看見我郁結于心,傷了自己的身子!”
‘哧哧’,我眼角都要笑出淚花來,“蘇幕,我看見你高興是假的,不高興才是真的,你連累我爹入罪大理寺,我看見你怎麽會高興?我本來想,要是我爹平安出來了,我就原諒你,我就當甚麽事都沒發生過。”我笑吟吟的,“現在好了,我爹出不來了,你說你還活着做甚麽,我還活着做甚麽!”
我抄起桌上的那把剪刀就往蘇幕身上戳,蘇幕抓住我一只手,我剪刀還沒戳到他身上,佛善一手就拉開了我,“明月,你現在殺死慕舒大人有什麽用,你爹還能回來嗎?”
我握着剪刀,眼睛盯着蘇幕,“誰幹的?到底是誰幹的?”
蘇幕沖佛善使了個顏色,佛善手摸到我的剪刀上,我将剪刀往木桌上一插,将老舊的桌子刺出一道裂痕來,“我爹不可能是病死的,誰殺了他?”
“大人在大理寺,沒人知道裏面的情況,探子說大人身亡的前一天,有人去看過大人。”
“誰?”
蘇幕搖頭,“沒查出來。”
“平日裏你們什麽都知道,關鍵時候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探子情報過關嗎,怎麽認個人都認不出來嗎?”
我渾然已經忘了這是項的探子在我大殷打探消息,我只關心我爹的死因,“你不是說大理寺丞靠得住嗎,我爹怎麽會死在大理寺,怎麽會死了啊!”
佛善倒了一杯水給我,“明月,探子也不是什麽都知道的,大理寺就等于我們西海都城的皇宮內院,那裏面的事情大家都是不知道的,即使有人盯着那裏面,也沒有用。”
我知道佛善說的是實話,我跟蘇幕說:“你不要壓着我了,我要回去。”
他手指輕敲桌面,“你個犯官之女,回去能做什麽?”
“我回去替我爹收屍。”
我不想與蘇幕開玩笑,“強扭的瓜不甜,要說感情,你強留着我也沒意思,要說大義,我爹于你好歹有養育之恩,他屍骨未寒,你又于心何安?”
佛善道:“大人,我陪明月去大殷,看能不能将那位大人的屍骨帶出來?”
蘇幕擡起手指,“再等等,等我傷好了,我陪她去。”
門口有響動,寶耶同他爺爺奶奶一起回來了,老翁攙扶着老媪進去了,寶耶同我們彙報情況,“姨”,他又看蘇幕,“姨父,那個大将軍說,村子兩邊以後不能通行了,以後也不給發令牌了,大将軍還說讓我們搬走,他說大殷朝廷會派人過來,說要封鎖兩邊的來往。”
蘇幕從懷裏掏了一個琥珀珠子給他,“乖,拿去玩。”
孩子進去了,我說:“你給他這個做什麽?”
“他剛剛叫我姨父,我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