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時至深夜,我與蘇幕佛善繞道祁連山下的馬場,那裏已經被那位龐大人強行接管了,蘇幕也在他手底下吃了虧。外頭黑漆漆的,佛善走到馬場附近就迷失了方向,蘇幕掀開車簾,“北行五裏,那處有個客棧,過了客棧再行四十裏,就到鳳翔了。”
我側過臉,“鳳翔,那不就是宋雲衣的婆家,你和人家說好了?”
他拍我的腦門,“整日裏留意些沒用的,這裏禁嚴,鳳翔人多,來往商人也多,出入更便利些。”
佛善在外頭驅車一句怨言也無,我捅捅蘇幕,“诶,你以後要對人家好點兒。”
蘇幕輕輕一笑,不說話了。
一隊走馬販貨的行商停在一間客棧裏,客棧二樓最拐角的房間裏,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坐在床頭,“我說葉大人,你是來送我和親,不是像一個內侍一般看管我,時間這麽晚了,你能不能出去,我要睡覺了。”
那姓葉的男子穿白袍玄靴,他笑,“郡主只管休息,待郡主入睡,葉某即刻就走。”
李绛坐在床上,将腿一盤,“葉大人,你如果肯放了我,我就告訴你我蓬姐姐的消息,如何?”
葉清臣一雙含情帶笑的美目瞥了李绛一眼,笑着哼了一句:“嗯。”
“嗯是甚麽意思,葉大人不必跟我打哈哈,你既然表态了,那我就當你答應了。”李绛自顧自說道:“大約前兩三日,有個女子擅闖邊境,還殺了我大殷的幾名軍士,我皇舅舅說,聽來人的說法,那女子就很像蓬姐姐,就在”
“在哪裏?”
聽葉清臣發問,李绛捂着嘴,靠在床頭‘吱吱’笑,“葉大人,你原先莫不是以為我在诓你?我娘自來就同我說,不要胡言亂語,特別是在外頭,謊話說多了,真話人家也不信了。我聽我娘的話,要不然就不說,說了就是真話,你自己不相信我,我有甚麽辦法。”
男人站起身,“她在哪裏?”
李绛攤手,“你們檢校衛自認情報一流,你自己去查吧,我累了,要睡覺。”
葉清臣反而又坐下來,“半月之前,有一隊行商說在去往龍門的驿站見過崔氏女,還說那名女子險些失手殺了他們裏頭一個人。”
李绛轉過頭來,又添了一句:“葉大人情報不準确,當日并不是只有蓬姐姐一人,她身邊還跟着一個男人。葉大人就不想知道那男人是誰,又怎會與蓬姐姐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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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清臣眼睛瞥向窗外,天上吳鈎冷月,地上靜寂無聲,“那是她王府的侍衛。”
李绛索性又坐起來,拍着一雙手掌咯咯笑,“啧啧,葉大人果然是在崔府住過的,連人家府裏的侍衛都認識,真是知己知彼啊。不過葉大人這消息都是半月之前了,又老又舊,要是想沖着這個把蓬姐姐找出來,恐怕是不行了。”
葉清臣看李绛,“不知郡主的消息都是哪裏得來的?”
李绛嗤笑一聲,“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葉大人死氣沉沉,一點意思都沒有,我要是蓬姐姐,也不會喜歡你。”
男人起身開門,“郡主半夜不要跳窗,當心摔了腿。”
李绛在背後回了一句:“蓬姐姐有了身孕,不知道孩子是誰的,真可憐呀!”
葉清臣停了腳步,他身形明顯一滞,随後緩緩轉過來,一字一句道:“她在哪裏?”
李绛一雙精靈的大眼睛眯起來,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葉大人別說笑話了,我寧王府落魄已久,誰知道蓬姐姐在哪裏,誰知道呢?”
“郡主恐怕不知道自己這次遠嫁,不是要做太子妃,而是要做皇妃吧?”
葉清臣抛出殺手锏,李绛果然不說話了,原本聽聞太子年紀輕,與她差不多大,十三四歲的少年,她就是這麽想,心中才好過一些。這姓葉的說什麽,皇妃?項國皇上的年紀都足以做她爹了,雖然她也不知道她爹是誰,是個甚麽年紀。
“那又怎麽樣?起碼我好吃好住,譬如現在,我還有客房住着,夜裏睡覺還有人看門,蓬姐姐呢,她又有什麽?她乘船從揚州下漢口,船上的人說,她整日裏睡覺,這不是有孕了是什麽?葉先生,您好歹也做過蓬姐姐的先生,怎麽就沒教誨她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話呢?”
李绛拉開被子,“葉大人還是請回吧,本郡主累了,有話且明日再說。”
外頭細細飄着小雪粒子,葉清臣靴上的白山茶在燈下明明暗暗的,他同身後一個穿大氅的貴婦裝扮的女子說話,“三日前有人滋擾邊境,那人是誰?”
那女子低頭,“回大人,這幾日大雪,消息來回都慢了些,那是殷項交界的一個村子,一個女子單槍匹馬殺了幾個人要闖我大殷,後來又返身折了回去。據消息,她當時就離開了村子,然後下落不明。”
葉清臣拂了拂衣擺,白色織錦裏的金絲在燈下一跳一跳的,很有些金迷的味道。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連情報都送的比別人慢一些,你們有什麽用呢?”
那女子低了頭,屋裏幾個大漢都低了頭,“大人恕罪。”
葉清臣起身,“那村子不遠,你們漏液去查,那女子定然還在裏面。”
李绛坐在床頭,外頭聲響漸悄,有人敲她窗戶,“郡主。”
一個面目再尋常不過的男人蹲在二樓的窗口上,“郡主,崔蓬蓬與蘇幕已經離開村子,他們轉道去了祁連山下的馬場,據屬下估計,他們是要從鳳翔入殷。”
李绛盤着腿,半息之後,回了一句:“把消息放給葉清臣,他定會不擇手段斬殺蘇幕,再通知皇舅舅,讓他趁亂把崔蓬蓬弄出來。”
那男人說:“郡主,蘇幕不能死,您入主項帝後宮,需要助力。”
李绛瞥他,“這是你是意思,還是我母親的意思?”
那人道:“依郡主所言,讓檢校衛去追捕崔蓬蓬,最後壽王爺出面的話,容易落人口實。”
李绛嘆氣,“那依你說該當如何?”
“蘇幕暫且不能死,那就讓葉清臣死。”男人在窗上一個鹞子翻身,幾下就消失在了雪夜裏。
佛善駕車到那個客棧之時,回頭同我們說,“慕舒大人,明月,客棧到了,我進去買點酒水,你們就在車上等我。”
我又在車上睡了一覺,佛善停了車,才發現我躺在蘇幕身上,他睃我,“睡得可舒服?”
我掀開簾子朝外
頭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懶洋洋的,“蘇幕,還要走多久,天亮之前能到嗎?”
他笑,“你睡你的,外面是白還是黑和你有什麽關系。”
我扒開窗戶簾子,只漏出一雙眼睛朝外頭瞧,整日裏睡睡睡,都忘了外頭街道長什麽樣子了。我目光剛瞟出去,就瞧見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客棧外頭的風燈之下,在這皚皚雪地裏,他獨身一人,我險些就要沖出去取他性命。
我盯着他,他目光掃過來,我放下簾子,除了簾子微微動,一切都如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蓬蓬?”
我沒有做聲。
那聲音越發近了,“蓬蓬,是你嗎?”
我與蘇幕對視一眼,蘇幕沖我搖頭,我屏住呼吸,不發一言。
那人的聲音就在馬車外,“蓬蓬,你出來。”
蘇幕捏着嗓子回了一句,“外頭找誰,我是寶耶,不是蓬蓬。”
這聲音不似寶耶,倒是與水雲生的聲音有幾分像,我低着頭,快要笑出聲來。
葉清臣不依不饒,“蓬蓬,我知道你在裏面,你再不出來,我就進來了。”
我看蘇幕,蘇幕示意我靠後,我側着身子往角落裏去,外頭的人真的要掀開簾子之時,佛善攔住他:“大殷的人都好沒規矩,還有一個男子随意掀開女子車駕的,照我們項人的習俗,男子此舉必定是看上了那位女子,要娶她為妻的。”
葉清臣說:“蓬蓬,你說過要等我娶你的。”
外頭冷風刮過,吹起窗上布簾,我側着頭,心中翻攪,一陣酸味上湧,險些吐出來。
蘇幕握着我的手,佛善已經動手攆人,“公子相貌堂堂,裏頭是女眷,但不是佳人,還是不要互相打擾為好。”
門簾被掀起一角,佛善伸手去攔,幾息之後,外頭就沒了動靜。
佛善武功不俗,葉清臣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我掀開簾子,“佛善,你放他”
外頭哪裏只有葉清臣一人,他們男男女女數十人圍成一個圈,将佛善和這駕馬車團團圍住了。
佛善被困,蘇幕又受了傷,我看了葉清臣一眼,“放人。”
我應該不至于太久不見他,從初夏的時候他入我相府,那日我穿一條碧綠的紗面裙,他穿了一身七品官的青袍,那日并不久遠,我記得清清楚楚。
今日見了他,我穿寬大的瀾衣,他穿潔白堪比雪花的錦袍,他看我的眼神挑剔審視,就如那日我在自己的閨房裏看他一般。
我極度不喜歡他這樣的眼神,我崔蓬蓬過何種人生,與他有甚麽關系,他又有什麽資格來救贖我?
不管是過去的崔蓬蓬,還是今日的我,即便我今日已經成了犯官崔綱之女,我不再高高在上,但沒有人可以這樣看我,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