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外頭雨下的真是大啊,天香跪在我跟前,我手擱在闌幹上,“天香,你入我崔府的賣身契還在,真要說起來你還是我崔家的人,和那姓葉的攀不上甚麽關系。他再如何對你好,也不可能娶一個外姓的家奴做妾,你要是想得到更多,恐怕要先改了你的丫頭命。”
天香垂着頭,“小姐,奴婢知錯了,奴婢真的知錯了。”
大雨滴滴濺落在闌幹裏頭,走廊上都是沁濕的雨水,我也不叫天香起來,明兒就在旁邊站着,她幾次三番看我,我卻盯着天香,“你是甚麽時候爬了葉大人的床?”
我頗有耐性,我在蘇幕手裏受苦的時候,還在擔心這個丫頭,她卻轉身就琵琶別抱,還抱了我的先生?我已經對天香夠客氣,如果我在壽王府裏掐死她,也不知道葉少蘭會不會來給這個賤婢讨回個公道。
天香清淺的綠羅裙已經濕潤成沉沉的墨綠色,我盯着她的裙擺,慢慢看向她的腰腹,“起來吧,葉少蘭的事情輪不到你操心。”
她有些期冀的看着我,我斜睨着她,“你想做什麽?想讓宋家的小姐不要進他的門?還是想讓他收你做妾?”
“不不,不是這樣的,天香是想讓大人回京成親,不要抗旨......”她啰啰嗦嗦的。
我冷哼一聲,“放.屁!”
明兒和天香約莫都不知我會如此粗俗,明兒抿着嘴巴,天香還在嘀咕,“小姐,你就可憐可憐天香吧,你就是不管天香的死活,那孩子呢?小姐,你想想,那宋家的姑娘進門,天香哪裏還有活路?”她言之鑿鑿,“小姐,你若是覺得此事與你無關,就當天香沒有來過。”
她用激将法,我卻已經懶得理她,“明兒,送天香姑娘出門。”
我就在廊下坐着,其實我的後背也全濕了,我沖天香發脾氣其實無甚麽用處,天香肚子明顯懷了孩子,她指望我解救她出困局,可我的困局,誰來解救呢。
我方起身,前頭就遞來一張青綠的帕子,“擦擦吧,一個沒用的丫頭,不值得傷神。”
我擡起頭,見到來人的青袍,點頭道:“陸相。”
陸青羽笑一笑,“你想回京嗎?”
我也低頭笑了,“想啊,只是我崔家先被抄家,後被查封,我爹罪名還沒洗清,我如今回去,連個正當的身份憑證都沒有,我回去也無法生活。”我嘆一嘆:“原先還想着替我爹收屍呢。”
青袍的男子站在我身側,他風流鳳眼睥了我一眼,我道:“陸相是不是能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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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怕你知道了真相,反而不想回去了,只會想逃的遠遠的。”
我仰起頭,“這話從何說起?”
他轉身要走,我喊住他,“陸青羽,你個禍害,你讓我爹不做将軍,回來做那甚麽勞什子副相,他事事都聽你的,你是不是想讓他替你擋刀,做你的替死鬼?”
身材修長的青袍男人緩緩轉過身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崔綱跟你說的?”
我硬着頭皮,“是啊,就是我爹說的,他說你害了他。”
我其實都是胡扯,那日在段妃宮裏聽到崔綱是個替死鬼,我便仔細琢磨過了,我爹是個實在人,也沒什麽大的建樹,除了被陸青羽從前線拉回來當了幾年副相。
若他不是陸青羽的替死鬼,那是誰的?
我盯着這位青袍男子的臉,他面若寒玉,認真看起來,他的相貌比葉少蘭還要更勝一籌,他沖我笑,“你腦子不壞,但也不聰明。”
我扯開裙子,一腳踏在闌幹上,“陸相,你要是還不說實話,就莫怪我要動武了。”
他低頭笑起來,鳳眼裏有水光,“崔蓬蓬,你自己回京去,去探尋你爹怎麽死的,等你弄明白了,回頭要打我也不遲。”
我扯一扯裙擺,“好呀,你有錢嗎,我不能空手回去,我要衣食住行,我還要奴婢成群,我還要......”
他又那麽一笑,鳳眼下有微微的紋路,我掃他的側臉,“陸相,你別笑了,美男計對我沒用。想我崔蓬蓬縱橫京師十八年,甚麽男人沒見過,當朝狀元郎當初都是我的裙下之臣。您這樣的,想見我一面都要排隊。”
這話說着我都有些心虛,陸青羽這樣長相的,我崔蓬蓬還真沒見過幾個,除了葉少蘭勉強能與之較一高下,其他人與他大約是差着秦淮河這頭到那頭一眼望不盡的距離。
他并不同我計較我的豪言壯語,只說:“你有什麽打算?”
我沒說我有什麽打算,只問他:“陸相,你能不能告訴我誰給我爹收的屍,他現今埋在哪裏,我想去看看他。”
明兒撐着傘去送天香,此刻又回來了,她抖了抖傘上的雨水,“姑娘,我本要送天香姑娘出門,但葉大人來了。”
我低頭發笑,天香倒也不是如她所說的那般無足輕重,這樣的天氣,葉少蘭還曉得來接她,我想起天香有些圓潤的腰身,想起她腹中的孩子,我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
明兒道:“姑娘,葉大人要見你。”
我說:“雨這樣大,請葉大人和天香姑娘都回吧。”
我不想見葉少蘭,也不想見天香那臃腫的身材和遲緩的狀态,我見了他們,我會想起我的孩子,我丢了的那個孩子。
明兒剛剛放下的油紙傘在廊下緩緩滴水,我看着陸青羽,“陸相,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告訴我爹怎麽死的,他又葬在哪裏,我替你做事。”
青衫的男子淺淺的笑,“哦?”
我說:“我知道我爹的死因不簡單,葉清臣進我相府是為了查探我家的底細,我家裏還有一個侍衛,他是個項人,他也藏在我家裏。陸相,你不妨明明白白告訴我,崔綱究竟有沒有叛國。”
我字字铿锵,“如果崔綱沒有叛國,到底是誰污蔑了他?”
陸青羽修長的身姿籠在暴雨的陰影裏,“崔蓬蓬,大樹将傾,你爹就是那第一個洞。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個洞,你要是想挖出來那條蟲子,你也踩不死它。”
我揚着頭,“我踩不死它,我也不能讓它好過,它吞了我崔府,我要讓它都給我吐出來。”
我不是在講虛話,我爹峥嵘半生,我不能讓崔綱變成一個賣國賊,我不能讓這污水蓋着他,讓他百年之後都不得安息。
狂風帶着雨絲卷過來,我裙角早已濕透,我瞧着陸青羽,“陸相,如果你能告訴我答案,我替你賣命。”
我爹早早說了,不要平白無故祈求別人給你甚麽,你在開口提要求之前,要先想想,你能交換給別人甚麽。
我崔蓬蓬身無長物,無錢無勢,但我還有一條命。
陸青羽不是池中物,就憑他功成身退,就憑我爹傻乎乎做了他的替死鬼。他是聰明人,聰明人都愛做聰明事,包括收買別人的命。
我有耐心等他的答案,他說:“崔綱先是在朝中參了段家一本,說段家子嗣在京城胡作非為,攪亂京師。”
我撇開頭,那是我的錯,段其瑞的事情也是我引出來的,葉少蘭給我的信我還自作聰明謄抄了一遍,若是我留點心眼,我爹也不會如此輕信莽撞。
我說:“是得罪段家了?”
他笑,“段家倒是不要緊,但是提審段其瑞的時候,又牽連了一個人。”
我擡頭,“誰?”
“李綸。”
陸青羽搖頭,“聖上身體不好,最恨下面的人和皇子攪和在一起,段家和李綸都被崔綱參了。”
我抿着嘴,李綸,還是怪我,都和我有關系,李綸和段其瑞是一體的,我早早就知道,我怎麽沒有提醒我爹。我打了自己一嘴巴,“崔蓬蓬,叫你多嘴,叫你多嘴!”我捂着嘴巴,快要哭出來,“是我個蠢貨害了我爹,是我害了我爹!”
明兒在一旁不知所措,陸青羽說:“哭甚?就你這樣,能替誰賣命?”
我手裏握着一塊手帕,胡亂在臉上擦了擦,他說:“崔綱參奏皇子,皇上倒是沒說什麽,李綸的母家便覺得崔綱壞了李綸的前程,一位皇子的前程,崔綱擋了他。”
我擡起頭,“李綸的母妃是錦嫔,那是......”
“賀錦,出自海州賀氏,賀氏包括賀錦連續三朝出了兩個嫔一個妃,說賀家底氣不厚是假,難以對付才是真的。今上子嗣不豐,賀家正指望李綸讓賀家再登一步,崔綱此時撞上來,不正是給人當靶子打?”
我越聽越心涼,我原本以為段其瑞那畜生無足輕重,只想讓我爹給他點苦頭吃,誰知竟把我爹推到皇子恩怨裏面去了。我說:“賀家恨上我爹了?”
陸青羽看我,“你說呢?”
“那自然是恨上我爹了,但我爹無心之失,聖上又不會把李綸真的怎麽樣,他們......”
他們作何要下殺手,我真的想不明白,聖上活得好好的,現在開始觊觎那至尊之位是不是太早了些。再說了,我爹又不是皇親,也管不着皇位更疊的事情上面來。他只是個臣子,準備安分到老,然後頤養天年的臣子,他又不是甚麽藩王,功高蓋主。
明兒已經悄悄退下去了,方才那柄油紙傘留下的水漬仍舊在廊下,蜿蜒流動。
“崔蓬蓬,崔綱雖沒有參與皇子母家的勢力争鬥,但世間事,本就是此消彼長,現在拉跨了崔綱,誰上位了?”
陸青羽抽絲剝繭,我蹙眉,“費铦?”
“嗯,宋家送了個嫡系的女兒給費铦做妾。”
我腦子訇然開朗,“費大将軍想支持宋家,想支持宋貴妃,但我爹不是宋家的人,所以宋家要把他拉下馬,換人上位,是這樣嗎?”
“宋小夢做貴妃,他們不滿足,他們想讓宋小夢做皇後娘娘。我爹是被國舅爺拉下來的,宋璧,是宋璧。”我搖頭,“是我太蠢,我說怎麽蘇幕能和宋雲衣勾搭在一起,原來他也是沖着宋家的名頭去的。”
宋家還有一位姑娘,宋韻昀。
我瞧陸青羽,“那賜婚葉清臣,是聖上的意思,還是宋璧的意思?”
陸青羽反而問我,“你覺得葉大人應當娶宋氏女,還是不應當娶?”
宋璧瞧上葉少蘭了,想籠絡他,咱們這位國舅爺,手狠,心也狠。我管不了葉少蘭娶不娶宋氏女,娶了,他上青雲道。不娶,也是他的自由。
雨聲漸漸消了,我說:“陸相,我能為你做什麽?”
陸青羽側目看我,眼神并不激賞,我知他認為我沒用,我說:“崔蓬蓬無勇無謀,但為人正直,絕不會做出背信棄義之事。先前說為陸相驅使,絕不反悔。”
青袍男子向我伸出手,我擡頭看着他,他笑着看我,我只好走上前兩步,男人在我耳邊道:“崔蓬蓬,你去跟着你的先生,看看他每日在做些什麽。”
我擡起頭,“陸相,這?”
他與我四目相對,“崔蓬蓬,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瞧見陸青羽的一對鳳眼,他胸中山水一點也不露在眸中,他平和的看我,我卻感覺他指給我的路,下頭就是萬丈深淵,只等我行差踏錯,然後粉身碎骨。
“考慮好了嗎?”
我捏着拳頭,“以何種身份跟着他?”
男人笑了,“若是你肯做他的妻子,想必他也是很樂意的。”
我低着頭,陸青羽說:“傅予替崔綱收了屍,就葬在紫金山南,那處是個好地方,山南水北,晨鐘暮鼓,日日都能見到初升的朝陽。”
陸青羽沖我笑,“我在清涼山有座宅子,離你崔府不遠,我還有幾間鋪子,你自己去經營,你想做甚麽都随你。只是有一點,盯緊你的先生。”
我說:“我什麽時候啓程?”
陸青羽笑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我剛側過臉,就見到走廊盡頭的一個人影子,那人白衣黑發,手裏撐着二十四骨的油紙傘,他站在那頭,我站在這頭,我們彼此相望,都沒有再動一步。
明兒氣喘籲籲跑過來,“姑娘,葉大人他......”
我揮揮手,“知道了,給大人上茶。”
我看着那頭的葉少蘭,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大人,外頭雨大,裏頭請吧。”
外頭潮濕,屋裏又沉悶,葉少蘭站在門口的時候,我正在推開窗子,他看着我,一雙眼睛憂憂郁郁,我看着他笑,“先生是來同學生辭行的?”
明兒端着茶盞過來,我指着上首的椅子,“先生是西賓,請上座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天香說你的眼睛......”
我沖他笑,“勞先生記挂,學生眼睛好了,看東西不礙事。”
他那深潭沉水般的眼睛彎了彎,似乎有些喜色,“蓬蓬,我......”
他站在門口,我回頭看他,“是不是天香還在外頭等先生?抱歉,是學生疏忽了。”我同明兒招手,“去外頭看看天香姑娘,看她需要甚麽。”
“是的,姑娘。”明兒轉身去了。
我轉過身來,道:“明兒是個好丫頭,天香過去也是個好丫頭,只是現在......”
葉少蘭一直站在門外,我回頭瞟了他一眼,“先生似乎很怕學生,怎麽,怕學生吃了先生?”我捂着嘴吱吱笑,他就那樣看着我,眼神裏是莫名的哀傷。
我自顧自坐了下來,又拂開茶盞,“先生不願進來,學生也不勉強,只是先生來這一回,總是有話要同學生講,學生洗耳恭聽,先生又一言不發,倒是教人費解。”
“蓬蓬,我......”他終于開口。
我一把将茶落在小幾上,哼一句,“這茶是苦的”,就這麽一哼,正好打斷了他。
他看着我,我笑着瞧他,“呀,這茶是苦的,先生請講,學生聽着呢。”
“蓬蓬,你随我回京吧。”
外頭雨漸漸停了,我從門口瞧出去,似瞧見了七彩的虹橋,我眼神盯着外頭,葉少蘭也轉過身,我說:“我是要回京的,但不是随你回去,先生鵬程萬裏,蓬蓬另有人生。”
那七彩光芒折過來,照在葉少蘭的身上,他站在虹彩裏,我嘆一句:“日中交易過,斜陽亂人影,外頭還有人在等先生,先生請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