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走的那日,落玉和明兒都來送我,落玉問明兒是不是想随我去,明兒拉我的手,“姑娘,等明兒的娘老子都去了,明兒就去京城尋你。”
明兒這丫頭是龍門本地人,她家裏人多,将她放出來做丫鬟,但她簽的是十年的生契,并不是終生的死契,她在壽王府五年,還有五年,便是自由身,可以自行婚配。我說:“好,再過五年,你就去京城尋我,我在那邊等你。”
落玉很仔細,她安排了兩個車夫,又給了我足夠的銀兩,車夫将我送到漢口,我乘船去金陵。前一天晚上,陸青羽給了我一張房契和兩張鋪子的契書,我看了那房子和鋪子的位置,都是金貴地方,我說:“陸相身家豐厚,這些給了我,會不會心疼。”
他說他那裏還有幾分薄産,還有幾畝瘦田,若是我稀罕,就叫人給我送過去。我将東西收好,有些舔着臉皮道:“莊子田産我就不要了,只是聽說陸相在孤山有一片梅園,不知......”
我其實也是漫天要價,孤山園裏麗如妝,西湖旁邊的園子都是珍貴,富豪鄉紳們占去一爿,貴胄官員們組成一片,剩下一點零星沫子賣給外人,好好的西湖景致,後來的也摸不到甚麽了。就那個搶手地方,聽說陸青羽手裏有孤山下的一片山景梅林,我說:“那個地方,不知陸相舍不舍得。”
他睃了我一眼,“崔綱手裏還有些産業,都壓在大理寺,我叫傅予還你一些。”
我擡起頭,“當時抄家的時候不都充公了嗎,哪裏還剩下甚麽,陸相,你莫诓我。”
我撇着嘴,陸青羽似懶得看我,他說,“該充公的充公,該留下的留下,大理寺壓着你爹的五百畝田産,還有幾張契書,都是借據或者其他的憑證,金銀玉器是沒有了,你自己回去憑你的本事把錢要回來。”
我乍驚乍喜,我崔家總算沒被清空了,陸青羽又道:“那錢要回來也不容易,有些單子甚是棘手,所以大理寺才沒往上報。你自己去要,多動腦子,直接上門,恐怕是沒人理你的。”
我嗤他,“陸相真是個周到人,整日裏動腦子,會短命的。”
他不想和我啰嗦,轉身要走,我起身道:“李绛在賣國。”
我原本不想告訴陸青羽關于李绛的事情,但李绛确确實實在賣國,她利用她寧王府的情報讨好項帝,在兩國矛盾的夾縫裏求生存,還借此往上爬。我說:“我原本是想告訴壽王爺的,但......”
“但你擔心壽王是她的舅舅,擔心他們沆瀣一氣?”
看看,這就是聰明人,話說一半,人家就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別的也不知道,我就是聽說大殷有十萬石糧草運到邊境,李绛說她有路線圖,她讓蘇幕,哦,就是慕舒去打劫,她就是為了......”
“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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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也想不明白李绛為了甚麽,我只聽見她想讓蘇幕殺了葉清臣,為了甚麽,我就不知道了。”
其實我說的是大實話,陸青羽低頭看着我笑,我呶呶嘴,“笑甚?李家的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先是李綸,害了我爹,現在又是李绛,皇親國戚,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
陸青羽瑩白的臉在燈下,側面是暗影,他那麽一動,說:“葉大人昨日已經動身了,你要是想跟上,還來得及。”
我呲牙,“我自然會盯着他,他有風吹草動,我都會告訴你。不過陸相,我覺得你應該讓人盯着李绛,她......”
“李绛要是再多嘴,她就活不長了。”陸青羽說話輕飄飄的,明明音色和緩悅耳,聽在耳朵裏,就是冒寒氣。
我嘆氣,“她年紀小,不知輕重,她就是想在項宮過得舒服一點,她......”
這些理由都是小節,李绛确确實實失了大義,她一個皇家郡主,随口就能說出邊境戰況,本就是逾越了。
陸青羽不再同我讨論李绛,他說:“京城裏也不好過,你仔細些,有事去找聽竹軒的陶掌櫃,他會幫你的。”
日出的時候,落玉就來送我了,我沒有瞧見壽王也沒有瞧見陸相,落玉說他們漏液出城了,此刻不在府裏。我點頭,“山水有相逢,落玉姑娘,我們就再見了。”
她同我揮手,明兒站在她身邊,我說:“同楊半仙說一聲,我以後會回來看他的。”
落玉沖我笑,我提着包袱,上了馬車。
馬車駛出龍門之時,我擡頭看了那高高的城樓一眼,當日彷徨無助的崔蓬蓬已經死了,從我一腳踩上城牆的那一天,就死在了陝境的黃沙裏,也死在了不愉快的過去裏。我崔蓬蓬又活了,我要回到生我養我的故土,好好活下去。
車夫是極有經驗的,他們交換着來,遇到茶寮就停下來休息,我趁機坐在外頭吃個饅頭或者吃碗面,他們夜裏也不停站,就這樣急行,不過三天,就到了湖北境。我撩開簾子,坐在外頭的車板上,車夫放緩了速度,前頭要上官道,上官道之前,有個喂馬停腳的地方,我說:“咱們去吃點東西吧,馬兒也要吃東西。”
那茶寮裏人還不少,我們停下來後,一個車夫去喂馬,另一個去買茶水吃食,我尋了個桌子坐下來,又聽見踢踏的聲音,幾匹駿馬從茶寮旁邊奔馳而過,踏上了前頭的官道。我倒了一碗茶水,小二拿來包子和粥,嘀咕一句:“今兒倒是稀奇,上午的功夫,來來回回好幾撥人。”
我問他,“平日裏沒有這麽多人?”
他說:“咱們這又不是漢口,城裏也不興旺,今日來了幾隊商販,都是人多貨也多,總之今日來往的人馬格外多。”
停了半晌,兩個車夫吃了東西,我又叫了一屜饅頭和兩斤牛肉,還買了一桶茶水,這茶寮裏自己做了一種圓桶,上頭有蓋子,下頭窄圓,可以直接卡進馬車的角落裏,買這一桶水十個銅板,帶着出行再方便不過了。
我們上了官道,我在馬車裏頭坐着,車夫回頭道:“崔姑娘,前頭有人擋路。”我撩開簾子,看了前頭一眼,平直的官道上,無端堆疊着幾具屍體,周圍又沒有活人,若是我們要過去,只能直接從這幾具死屍上碾過去。
馬車停了,一個女人驀地從道旁的草地裏蹿出來,她撲在馬車上,“這位好心人,求您救救小女子,小女子懷胎八月,家人被害,身上的錢財也丢了,求您搭小女子一程吧,小女子是京城人士,夫家是做官的,等小女子回京,定會重謝恩人......”
這女人哭的厲害,話說得又甚是清楚,就似背好了說辭一般,一個車夫攔她,“哪裏來的婦人,快些讓開。”
這婦人不曾擡頭,一直撲在馬車上,我瞧見她的後背,竟覺得眼熟,我說:“這位娘子別哭了,先讓開些,當心馬兒踢到你。”
她抽抽搭搭的,終于肯後退兩步,我瞧見她半面臉,“恩人”,她擡頭看我。
我盯着她,“天香,作甚麽,如今都學會半路攔截了,長進了。”
“小姐,你救救天香吧,天香和大人走丢了,大人被劫持,天香無路可走啊!小姐,你救救天香吧!”
她如今依舊梳着未嫁的發髻,我低頭看她,“小婦人?天香,你幾時嫁了人,又幾時有了夫家?”我如今瞧見她真是頭疼得很,她貿貿然從地裏沖出來,若是驚了馬,喪命于馬下也是可能的。她看見是我,立馬撲上來,“小姐,你就帶天香回京吧,來日天香做牛做馬報答你。”
我掃她一眼,“這樣的牛馬,我真不敢要。”
我示意車夫将屍體搬走,然後趕路,天香一把撲上來,“崔蓬蓬,你個鐵石心腸的女人,若不是你,大人怎麽會遇難。你如今倒好,翻臉不認人,大人死了也教你不得安穩......”
我蹙着眉頭,不知道天香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動辄出口詛咒,我看她一眼,說:“閉嘴!別開口閉口我怎麽樣,我怎麽樣都好,輪不到你一個賤婢指摘。”
車夫清了路障,我并不理會天香,馬兒揚蹄要走,天香在一旁道:“崔蓬蓬,你的先生死了,他死了!”
我在馬車裏坐着,天香的聲音穿過車壁直入我腦海,我腦子昏昏的,車夫在駕車,我一把掀開簾子,“停車。”
天香在後頭站着,也不追趕我,我看了後頭一眼,天香在原地吱吱笑,“崔蓬蓬,怎麽,又想問我了,我不告訴你,我偏不告訴你!”
我從馬車上下來,慢慢往天香身前走,她撇開頭,我一手掐住她脖頸,“他死了?那你還活着做甚麽?”
我不是在講笑話,我手上用力,如今的我掐死天香這樣一個不會武功又纖秀的丫頭絕不是難事,我手指一根根收攏,天香的臉開始泛紅,然後呼吸急促,她掰我的手,“他死了,他真的死了,被蘇幕殺了,被蘇幕......”
蘇幕殺了葉清臣,我放開天香,她摸着喉嚨,“我們要入京,或許蘇幕聽到了風聲,就來攔截我們。本來我們人多,蘇幕帶的人并不多,後來不知怎麽的,蘇幕說要和大人談一談,大人就單身出去了,後來......”
“後來怎樣?”
“後來我聽見蘇幕說,讓大人給你償命。”天香一雙漂亮的眼睛盯着我,裏頭全是譏诮和恨意,“崔蓬蓬,我真是恨死你了,你就是個禍害,到哪都是禍害,你要死就死,那日跳城樓,你為什麽不跳,你害的大人忘不了你,忘不了你啊!”
我反而笑看着天香,“你有甚麽資格說我,你背主,你爬男人的床,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啊?”
‘啪!’,天香擡手給了我一巴掌,“崔蓬蓬,你是個沒有良心的,大人從京城追你來龍門,你卻和蘇幕私相授受,蘇幕說你們成親了,他說你們成親了,崔蓬蓬,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去死啊!”
她瞪着我,往日裏清爽的臉有些浮腫,“蘇幕還說,你死了也不會原諒大人,崔蓬蓬,你有甚麽資格不原諒大人,你有甚麽資格不原諒他?他來到龍門,日日都去看你,時時都在想你,你為什麽不原諒他?”
我搖頭,“天香,你是我家的丫頭,還是他家的丫頭,為了一個男人,你瘋了不成?”
天香吱吱笑,她拿帕子捂着嘴,“‘吃吃’,小姐,我喜歡先生,我也喜歡先生啊。你同他的一點破事,我早就知道,你們躲在書房裏談情說愛,我也知道,我經常在外頭看着你們,就等你們甚麽時候行差踏錯,等你壞了聲譽,他就不會娶你了。”
我抿着嘴,天香笑嘻嘻的,“獅子樓的那天晚上,我是故意先回府的,我還在他的茶水裏下了藥,那晚他是不是去找你了?”
“崔蓬蓬,你自己都不幹淨,你還裝甚麽呢?”
天香笑着看我,“你早已*于他,就算如今你還是崔府的小姐,你也不可能嫁給他,你和自己的先生有私情,他如何會娶你,你又如何能嫁給他?我原本想的是,只要你們出了醜事,相國大人一定會生氣,一定會分開你們,最後你也就不知嫁去哪戶人家,最好是遠嫁,正好斷了他的念想。”
“崔蓬蓬,你的命好,你生來就是大小姐,我生來就是個窮丫頭,你是小姐,每日用不完的胭脂水粉,每日穿不完的錦繡華服,你還記得你那套青綠的紗面裙子嗎,那裙子就是我弄破的,我恨你整天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我恨他穿青袍你穿綠裙,憑什麽你們都把別人當傻子糊弄,相國大人縱容你,你就真的當別人都是瞎子嗎?”
夏日裏的天地都綠油油的,風兒一吹,那片綠地都生動起來,我側目看這個丫頭,“所以你爬了他的床?”
‘哧哧’,天香笑得厲害,她的手帕子按住眼角,“是啊,我喜歡先生,他來了龍門,我就跟着從京城到了龍門,他一路走,我就一路跟。最後跟到了城門口,他才留我下來。”
我斜睥着她,“然後你也有了孩子,現在他要娶別人,你就不高興了?”
天香又是一笑,“本想讓你這個蠢貨在前頭擋一擋,結果你不上當,反倒引來了蘇幕。蘇幕一來,就說你們成親了,啧啧,你是沒看見你那個先生臉上的表情,又是震驚又是痛苦,真是有意思極了,真是有意思極了。”
我說:“他們在哪裏?”
天香笑,“我怎麽知道他們在哪裏,或許兩人抱在一起同歸于盡了吧。”
我捏着天香的下巴,“天香,葉少蘭要是死了,可就真的沒人娶你了,想清楚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