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斯文(四)

褚楚和許翊的初遇。

說起來,還是她先招惹他的。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人聲鼎沸的食堂裏。

那時剛開學,正是褚楚最為困窘的時候。烈日炎炎的中午,她和幾個剛認識的室友約好同去食堂吃飯。

軍訓後的頭兩周,新生們普遍還不怎麽喜歡叫外賣,為了解決基本溫飽問題,一到飯點他們便一股腦往食堂裏面擠。

兩層高的萬人大食堂最後硬是被他們擠得水洩不通。褚楚買完飯一轉頭,便瞬間找不到室友們的去向。

俗話說,站得高看得遠。

若是普通人處在這樣的環境裏,雖說不能一眼越過衆峰找到目标所在,也還是能夠泰然自若不動如山。

可褚楚不能。

因為她只有一米六……還差一丁點。

站在其他人尤其是高出她許多的糙漢子們面前,別說她找人了,就是這些人能不能看到她都是個問題。

就這樣你推我搡,褚楚被動地順着人流前進,被動地走到不知方位的某個角落,被動地……将手上的飯菜扣在了一個男生的背上。

油膩膩的土豆泥從幹淨清爽的藍色外套上緩緩滑落,“吧唧”一聲掉在地上。

六塊錢就這樣沒了。

哦,遠不止。

男生身上那件外套的牌子她認識,她媽省吃儉用曾給她弟也買過一兩件,反正是她完全賠不起的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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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對不起,我賠你一件”這種話太虛僞,她其實也沒勇氣說。

掙紮片刻,褚楚掐了兩下滾燙的耳尖,聲若蚊蠅:“對不起,我、我會幫你洗幹淨!”

四周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笑聲。

“又來一個,翊哥,魅力不減吶!”

“哈哈哈妹妹,今天這麽多和翊哥搭讪的,就屬你的方式最特別!簡直過目不忘哈哈哈哈哈!”

“人妹子都做到這份上了,翊哥,表個态呗?”

“……”

褚楚頂着陣陣調侃,難堪地站在原地,半天才明白這群男生似乎誤會她的企圖了。

“不是,我……”褚楚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然而這時,被她澆了一背飯汁卻毫無反應的男生終于動了。

他轉過身,走上前,微微俯下身。

薄唇輕勾,似笑非笑,一臉深意地打量起她。

他湊得很近,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稀薄起來,令褚楚間歇性呼吸困難。

他的眼睛似乎也有一種魔力,半阖着的一雙眸子,深邃又迷離,如同神秘的黑洞般,仿佛能把人給吸進去。

對視了不知多久後,褚楚的臉頰可恥地紅了。

男生輕笑。

“筆。”他揚起下巴,指向他的同伴們。

鄰座的人遞給他一支水筆。

他接過,攤開褚楚的手掌心,寫下了一串字。

“想要我的聯系方式,用不着這麽麻煩。”

他寫完,拿水筆的尾端輕輕點了點褚楚的腦袋,勾唇道:“記住了嗎,小矮子。”

接着一群人哄然起身,浩浩蕩蕩向外走去,只留下褚楚一人呆在原地。

少了逼仄的壓迫感,褚楚才逐漸冷靜。

莫名其妙的男生,給褚楚留下了兩個深刻難忘的印象。

其一,此人乃曠古爍今千年難遇的自戀狂。

其二,此人恃色行兇!

似乎還遠不止這些。

攤開手,褚楚看見了他留在自己手心裏的那串電話號碼,旁邊隐約還有着兩個字——

許翊。

……

終于從許翊那邊脫身後,褚楚回家打開電腦,開始處理因為請假而落下的工作。

稍晚些的時候,一條意料之外的信息出現在她的聊天框中。

Crystal:最近怎樣?

褚楚盯着“Crystal”這個名字許久,算了算時間,才發現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過了。

她趕緊回複了信息:我升職啦^_^

Crystal:不錯,再接再厲。

得到了她的認可和鼓勵,褚楚心裏有了絲小雀躍。

Crystal是她的朋友。

但更嚴格地說,她是她的恩師,她的貴人。

認識Crystal,是在褚楚大學剛畢業那年。

彼時她才工作不久,還無法從學生的身份轉變成為一個合格的職場人,故而工作中四處碰壁,吃了很多苦頭。加之她家裏的那些煩心事,種種重擔同時壓在她心頭,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畢業的第一年,她的性格也因此變得陰郁了許多。

有時她實在忍受不住,便會将日常遇到的挫折發到公共論壇上。論壇裏魚龍混雜,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兒都有,她發的樹洞是最無趣最不引人注目的一種,一般很快就會消失在首頁。

褚楚原本就是為了宣洩,也不太在意到底有沒有人看。誰能想到某一天,Crystal會因此而聯系上她。

Crystal似乎已經工作了有一定年頭,深谙職場的各種法則。無論多麽棘手的案件,她總能第一時間想到應急的對策,幫自己渡過難關。

褚楚這些年能夠在工作中順風順水,Crystal的指點可以說功不可沒。

如果沒有這個人,她恐怕早就在日常繁雜的瑣事中消磨掉了所有的激情,成了萬千職員中最普通的一個,哪還會有如今難得可貴的機會呢?

雖然她從未跟Crystal見過面,但對Crystal的感激之情,褚楚可能幾天都講訴不完。

褚楚記得Crystal也在M市工作。

想了想,褚楚問:我現在在M市,有空要不要見一面?

Crystal半天沒回話。

褚楚突然意識到自己唐突了。或許在對方眼裏,她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網友罷了。

盡管失落,褚楚仍舊耐着性子在手機上敲起字:不想見也沒關系的。

可這句話沒來得及發出去。

Crystal回了她:出差,過兩天。

褚楚趕緊将剛才的那句話删除,興匆匆地回:好呀,那我等你回來!

Crystal:嗯。

過了片刻,她又問:看你心情不錯,最近應該沒遇到什麽煩心事?

煩心事?

那沒有。

煩心的人倒是有一個。

說起這茬,褚楚開始将最近發生的事一股腦講給Crystal聽。不過她這裏留了點心眼,故意隐去了許翊的姓名。

雖然她對Crystal傾訴慣了,也很相信Crystal的為人,但許翊在M市并非什麽籍籍無名之輩,她怕一不小心給許翊惹上些麻煩。

Crystal耐心地聽完:所以,你為了結奶奶的心願,跟你曾經的暧昧對象結了婚,還在他面前,提起就算沒了他,你也會随便嫁給別人?

褚楚:嗯……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為何事情由Crystal複述出來,反而顯得她很渣呢?

褚楚:我倆現在一清二白,結婚都是各有目的。你這樣講,怎麽好像我在欺騙他感情一樣?

Crystal:呵呵,一清二白嗎?

褚楚擰起眉,發過去一個疑惑的表情。

大概過了半分鐘,Crystal才又說:我怎麽覺得,他現在也很關心你。

褚楚愣住。

今晚發生的所有事都讓她始料不及,起初她只覺得氣憤,可現在靜下來仔細想想,許翊的行為未嘗不是一種別扭的關心。

如果不是關心她,他又怎會在意自己嫁給其他人會過得怎樣。

她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被傷害,壓根和他挨不上任何關系。

除非……他關心。

Crystal的話就像一根火引,點燃了她心裏頭埋藏了一晚上的疑惑。

可她根本不敢深想。

褚楚:Crystal,不能這麽聊天的。我如果說一個人不好,就代表我很讨厭他,這個時候你只需要附和就好,完全不用替他講好話。

Crystal:你讨厭他?

褚楚猶豫了半晌:其實也沒那麽讨厭。

Crystal:果然是小女生。

小女生?

褚楚搓了搓手掌。多少年沒人這樣評價過她,猛地一聽,她還有點受到驚吓。

褚楚:#無語 Crystal,你知道的,我年後就二十七了。

Crystal:那也還是小女生。

褚楚有些無奈,難不成Crystal這是在說自己幼稚?

說起來,幾年的相處,她都還不知道Crystal的年齡。

但在她的想象中,Crystal多半是那種妝容精致,一身職業西裝,走路帶風,舉手投足間都淡定又優雅的知性大姐姐。

所以這些年來,褚楚始終努力朝着她心目中Crystal的形象轉變。

然而想象畢竟是想象,真人也許會有些差距。

褚楚想了想,問道:對了,我還一直不知道你的年齡。

Crystal:比你大兩歲,二十八。

這麽年輕?

褚楚不敢相信,她還以為Crystal起碼三十五。

褚楚:還說我是小女生,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四舍五入一下,你也還是個小女生呢!

Crystal:不,我真不是。

褚楚以為她想要謙虛一下,因而沒放在心上。

誰知下一秒,她便被手機上的回複驚得目瞪口呆。

Crystal:我是男人。

Crystal:當然,四舍五入一下,你可以把我當成小男生。

褚楚:……

男人?!

誰能告訴她,這個用着一看就是女人的頭像和英文名字,幾年來除了談工作,還經常聽她聊起家長裏短、生活瑣事和鄰裏八卦的人,為什麽會是個男人?

她甚至小日子什麽時候都跟他講過了!

褚楚捂住臉,感到從未有過的崩潰。

……

“翊哥,啥事笑這麽開心?”高易湊上前,好奇地問。

許翊收起臉上的笑,順手擋住了手機屏幕:“沒事少打聽。”

他推開陽臺的門,重新走進包間。

一進門,他便扯開脖子上的領帶,脫掉礙事的西裝,将它們随手丢在了沙發角落。

接着,他摘掉鼻梁上的眼鏡,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紅酒,慵懶地倚在了沙發上。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仿佛已經演練過無數次。

高易在旁邊起哄:“真該拍下你現在的模樣,發到公司群裏給那些識人不清的小姑娘們瞧瞧。”

許翊眼睛半阖着,微抿一口小酒,似乎完全忽視了旁人的評價,顯得疏懶又輕狂,和公司裏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判若兩人。

他這副懶散的樣子,高易第一次見到時還吓了一大跳,然而在場跟他認識久點的人都清楚,這才是他的本來面目。

不過這兩年他崩得緊了些,或許是因為公司需要一個穩重可靠的領導人,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總之,他很久不像今天這樣放松了。

“心情不錯”陸珹察覺到他情緒上的波動。

“嗯。”許翊沒有解釋,但其深意溢于言表。

他摸了摸口袋,抽出一根煙,熟練地打火、點燃,然後任袅袅的煙霧環繞在側。

這一套動作很漂亮,看得高易贊嘆不已。

高易三年前才進公司,因為能力出衆被破格提拔,跟他們一起渡過幾次難關,如今也算得上是自己人。

被當做是“自己人”的高易,一直是許翊的小迷弟。

他覺得許翊向來活得特明白。工作時他便專心致志地工作,絕不分心想其他;玩樂時他便肆無忌憚地玩樂,絕不辜負難得的閑暇時光,直到盡興為止。

許翊骨子裏是嗜血的。他偏愛那些危險的、刺激的游戲,愈是難以掌控,他愈是享受征服之後的成就感和滿足感。

對于這點,高易深深羨慕着。

做男人,哦不,做人能做成許翊這樣,肆意又随性,也算不枉此生。

然而世上大多數都是普通人,又有幾個能像許翊一樣敢決絕地抛棄一切去放肆呢因而他也只能繼續羨慕。

不過有一點高易始終沒想通,按理說許翊這樣的“浪子”,女人應該從來不缺。可自打認識許翊的這三年間,他見過許翊玩酒玩槍玩賽車,偏偏從未見他碰過女人。

別說美女環繞,日常中他甚至時常擺出一副性冷淡的樣子,生人勿近的态度讓好幾個對他頗有好感的女人偃旗息鼓。

這不免讓高易有些疑惑。最終他實在沒憋住,一股腦将心頭的疑惑問了出口。

許翊緩緩地吐着煙圈,始終一言不發。

反倒是旁邊的男人推攘着高易的肩膀,示意他看向不知何時走到陽臺上的陸珹。

陸珹彎着唇,似乎正在打電話,神情缱绻,眉目溫柔,連聲音都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年輕人啊,別整天想着女人,沒看見咱阿珹的下場嗎”

男人正戲谑着,陸珹收了電話,重新走進了房裏。

“老婆又查崗啦”男人問道。

陸珹笑了笑:“問我有沒有喝酒,如果沾了酒,她好開車接我回去。”

男人“啧啧”兩聲:“這話也就你信,她肯定擔心你跟我們在一起會沾花惹草,女人大都是口是心非的。”

陸珹啞然失笑。他倒不覺得晚晚會如此拐彎抹角,不過事實究竟如何,他也無意于跟旁人解釋。

幾個人轉而聊起其他,這個話題本該就此告一段落。

哪料到就在此刻,一直仰頭靠在沙發上沒說話的許翊突然悶聲笑了笑,似心情愉悅,又似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勾唇道:“是啊,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

早已轉變了話題的幾人齊齊回頭,臉色古怪地看着他。

大兄弟,你這狀态似乎有些不太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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