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經他這麽一說我才注意到,光禿禿的山丘上不知什麽時候樹起了一根巨壯的木樁。這根木樁明顯是人工打磨過的。光露在外部的就有三米來高。我部明白這些克瑞莫人為何要千辛萬苦将它從山底擡上來,就問秦四眼這是個什麽東西。秦四眼擡頭看了一下木樁,說:“頂端好像有一些雕刻花紋,具體是什麽我看不太清。不過從這些野人狂熱的表情來看,可能是某種跟祭祀有關的東西。掌櫃的,我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你待會兒可能要受苦了。”

胖子用腳踹了四眼一下嫌他烏鴉嘴臭。我說:“四眼說的沒錯,早做心理準備沒什麽不對的。禿瓢在哪兒,怎麽沒看見他?”

我一問起禿瓢,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我腦中劃過一個糟糕的念頭,急忙問四眼怎麽回事。他低下頭說:“你走了之後,野人們連續發動了四五波猛攻,把我們的子彈耗光了。劉猛當時已經醒過來了,跟他們帶頭下來的勇士扭打起來,最後被人砸了腦袋拖出了洞口。我們被抓上來之後就再也沒見他。恐怕……”

“我呸,”王清正用後腦勺磕了四眼一下,“你少給本少爺嘴欠。我告訴你,劉猛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指不定一會兒端着沖鋒槍就上來了。”

四眼一聽,也用腦袋反磕了回去:“你小子是不是腦子壞掉了。你見過誰腦袋開花還能沖鋒陷陣……”

兩人誰都不服誰,硬是用腦袋幹上了。我深知禿瓢這次生機渺茫,心中一下子充滿了憤怒和懊悔。胖子跟他們兩個綁在一塊兒,并沒有參與這場幼稚的争吵,而是一反常态地對我說道:“兄弟知道你心底裏在想什麽。老胡,哀傷和悼念都是以後的事,咱們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先活下去。否則,劉禿的仇找誰報?林芳那個死丫頭誰來抓?”

我被橫穿在木杆上,腦袋因為長期吊挂有些充血,眼眶不知為何有些濕潤。我對胖子說:“他們認準了我是領頭的,一會兒必定先拿我開刀。你盡量保持低調,逮住機會就帶這兩個小的先跑。不用擔心我。”

胖子鄙夷道:“換成是我,你能丢下我跑嗎?肯定不能是不是?這種冒充龜孫子的事誰樂意誰幹,反正胖爺我絕對打死也不做逃兵。”

我回憶起以往的種種險阻,多是與天鬥,與地鬥,與往者鬥。鮮有像今天這樣有面對整個野蠻人部族的機會。以前當兵的時候,我們也曾經受到過被俘後的訓練,大多是教導我們,要向革命烈士們學校,打死不能招,屈死不能降。最好在面對槍決的時候能像劉胡蘭那樣,高喊一句毛主席萬歲。可眼下,敵人既不要我們招供也不要我們叛變,似乎只是琢磨着要如何把我們料理幹淨。

這時,熱情高漲的土着們在巨木樁前燃起了篝火,石斧酋長戴起黃金三眼面具,整個人如同鬼神附體一般,劇烈地抖動起來,然後發出了一串意義不明的喊叫聲。我以前在農村插隊的時候,經常碰到類似的迷信活動,那些神婆神棍多是混吃榨財的江湖騙子,燒幾道黃符,灑一些米酒就開始胡言亂語說自己是什麽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下凡雲雲。有一次我們的工程隊收到命令,開駐在陝西秦嶺附近修建秘密工事,正趕上當地一個叫牛尾村的地方在搞迎神會,當時我們的指導員再三叮囑,迎神會屬于當地舉辦的民俗活動,對此都隊的态度是不幹涉不參與,只當沒不知道這回事。不過我們這些工程兵大多是十七八九的毛頭小子,每天面對着枯燥的開鑿工作難免想要開小差。正巧我們連隊裏有一個小通兵叫李毛毛,他家的一個遠方老表就在縣裏供銷社工作。我就撺掇他帶我去村裏瞧瞧集市趕個熱鬧。當時只是單純地想在廟會上玩兒個痛快,沒想到那天晚上一到那地方,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當地的迎神會根本不是我原先料想的廟會活動,而是一場慘無人道的活人祭祀。

事前我和李毛毛脫下了軍裝,換上了他從老表店裏偷借來的白襯衫黑長褲,打扮成普通民衆的樣子混進了迎神的隊伍裏。隊伍打頭的老道士高舉七蓮紫鏡八卦符,兩旁的小道士搖着鈴铛。他們走到哪裏,哪裏的住戶就舉着雞鴨水果加入到游行的隊伍中間。我們兩個事先不知道參加廟會還要帶貢品,就從路邊的草堆裏胡亂撿了幾塊石頭,用布頭包好,頂在頭上充數。

游行的隊伍一路向深山裏開去,我有點兒奇怪,從來沒聽說過趕集趕到山溝溝裏去的。就問李毛毛這是怎麽回事。他說他只是聽老表提起過,之前從來沒有親自參加過迎神會,并不知道村裏的老小這是要去什麽地方舉辦廟會。我們走了大概有半個鐘頭的山路,游行的隊伍越發壯大起來,其中不僅有牛尾村的村民,還有很多周圍莊子裏的百姓,大家像是被花蜜吸引的蜜蜂一樣,不知疲倦地跟着打頭的老道士一路行進到山凹深處。

山凹裏面潮濕陰森,四周都是猙獰怪異的山石,中間的大廣場上早就點上了火把,搭好了一座五六平方米的戲臺子,臺子上擺着案桌和供奉用的燈爐白燭。我們混在人群中,席地而坐。我拉着李毛毛特意坐得比較靠近戲臺子,對他說可能是要先看一臺樣板戲,然後再開始其他的廟會活動。就在我們激動萬分地猜測,今天晚上唱的到底是《沙家浜》還是《紅燈記》的時候,一個衣着褴褛的年輕女子忽然被人五花大綁着推上了臺。

我和李毛毛面面相觑,一時間搞不清楚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李毛毛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哎?難道是新戲板?”很快我就意識到,這并非是一出新戲,而是舊式封建迷信在作祟。一個村幹部模樣的老頭走上臺,先是宣讀了一下最近國內外的形勢,然後指着那個跪在案臺旁的女人說:“她,趙青花,已經被黑姥姥妖附體,就是因為她,村子裏的娃娃才會接二連三地被山裏的野狗拖了去。現在我們有請金鑼大仙上臺來為我們牛尾村斬妖祈福。大家鼓掌歡迎!”

那個被稱做妖婦的趙青花在哭喊中被兩個道士綁在了戲臺上的桅杆頂上。高舉八卦鏡的老道士,用木劍在案臺上挑起一串黃符,口中念念有詞,随即搖動銅鈴道:“不好,妖孽已經與她形神合一。待我祭起三昧真火燒出她的原型來。”

幾個農家漢子搬起事先備置好的幹柴扛上戲臺,一捆一捆地丢在趙青花腳下。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眼前上演的并非什麽新的樣板戲,而是一出活生生的殺人鬧劇。李毛毛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班長,他們真的要燒死她嗎?”

我捂着他的嘴,看了看四周,好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看臺上,聲說:“這是濫用私刑。我們不能看着她被燒死,你你快點兒回連隊去申請支援,我想辦法上去把他們拖住。”

李毛毛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點了點頭,悄悄地從人群中退了出去。臺子上的老道士祭起了木劍,一串火焰陡然憑空而降,圍繞在他身邊上下起舞。地上圍觀的群衆爆發出了熱烈的朝拜聲,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甚至跪在地上不停地念叨着菩薩保佑。我冷笑一聲,如果臺上的真實什麽救苦救難的菩薩,又怎麽會殘忍地下令燒死無辜村民。從牛尾山的山凹到我們連隊駐紮的地方,大概二三十分鐘才能來回一趟。眼看打鬼迎神的儀式已經漸入高潮,黃衣道士和村幹部樣的老頭一同舉起了火把,朝桅杆下的柴堆丢去,我再也克制不住滿腔的怒火,站起身來,三步一跨,單手一撐,跳上看臺,拎起那一包用來假裝貢品的石頭,對着那兩個草菅人命的儈子手狠狠地甩了出去。

臺上的人怎麽也沒想到會突然跑出來一個攪局的,被我砸了個措手不及。那個老道士更是被一把亂石砸得頭破血流,火把脫手險些燒着了自己的袍子。我乘着臺下民衆騷動的空子,割斷了麻繩抱着趙音花一路往山上逃去。惱羞成怒的老道士率領了一大群被蒙蔽的老百姓追着我們滿山地跑。趙青花被吓得魂不附體,幾乎要昏死過去,幸而後來我們指導員帶着一個排的戰士及時趕到,用真槍實彈把企圖燒山毀林的暴徒們鎮壓下去。

因為這件事,我和李毛毛都受到了牽連。特別是我對村幹部“實施暴力”的罪惡行徑被部隊領導定性為官僚主義作風,險些就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好在指導員和趙青花一再為我作證,最後我只是被象征性地革去了班長的職務,發配到喀納斯當了一陣子閑差。我當時年輕氣盛,還因為調任的事情跟指導員大吵了一架,後來想想,把我調離當地,完全是組織上對我的信任和保護,害怕別有用心的危險分子借題發揮,鼓動村民們對我實行打擊報複,迸而把事态嚴峻化,造成當地軍民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想不到時隔多年,今天要被人上架火烤的卻成了自己,看着巨木下面越燃越烈的篝火,我忍不住地想,是不是此刻也有一個思想進歩的野人正在籌劃着解救胡八一行動呢!

面具酋長跳完了表示娛樂天神的舞蹈,從臉上卸下了面具,我越看那枚三眼黃金面具越是眼熟,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時,兩個肌肉鼓得像山一樣的野人走到我面前,一前一後将吊我用的木杆擡了起來。我像一個正要被人開膛破肚的野人,任他們擡到了巨木跟前。酋長得意地将面具交給身邊的一名印第安少女,又從少女手中接過一枚細小精致的金柄人頭斧朝我走來。

我看着這兩件精美的工藝品,心中疑窦叢生,照理說克瑞莫人的生産技術落後,至今依舊是部落制的公社群體,使用的武器都是石制,部落裏沒有馴養牛馬,更不可能懂得冶煉金屬。酋長佩戴的三眼面具和現在這柄人頭斧做工精細,面具一只眼睛上嵌有紅寶石,一只眼睛上鑲着綠松石,鬼臉中間的眼睛是一個空洞,與金斧人頭上的式樣一致,屬于同一個系列的古物,有着強烈的印加色彩。這樣有配套意識的藝術品不應該出自如此落後的野蠻人部族的,這有可能是古文明遺留下來的産物,可能與我們尋找的印加神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危機之際,我被自己腦中閃現的靈光叫了一聲好,可惜雙方語言不通,之前的幾次接觸效果不甚理想。此刻我和其他人都成了俘虜,想要從面具酋長口中探聽到有用的信息更成了天方夜譚。

酋長兩手朝天,仰望星空。其他野蠻人紛紛蹲在地上,不敢直視他,他走到我跟前,用金斧挑開了我的手腳上的繩子,随即又叫人将我兩手朝後反捆,挂上了巨木,看來秦四眼的分析一點也沒錯,這群克瑞莫人當真要把我一把火燒了祭天。

面具酋長舉着金斧走上前,在我胸口比劃了兩下,冰冷的刀口貼着外衣傳來了一陣陣的寒意。我心想難道火刑不夠,這哥們還打算挖我的心肝出來下酒?

仿佛是為了印證我的推測,他獰笑了一下,一手高舉金斧,—手扯開了我的外衣,作勢朝我的胸膛劈下來。見金光一閃,我腦中浮現出“一片丹心照紅旗,去留肝膽兩革命”的傳世名句。

克瑞莫人辦起了聲勢浩大的祭祀活動,要拿我這個眼中釘當幹柴燒了祭天,無奈面具酋長與我有舊仇,行刑前還要假公濟私一把,用金斧取我的心肝洩憤。

我心想既然要死,死得光榮肅穆些,像條真漢子,我索性瞪大了雙眼直視面具酋長的暴行。不想,那金斧砍到一半,硬生生地停在我胸口上,再也沒有往裏頭近一絲半毫。我道了聲奇怪,如果不是這位印第安兄弟轉了性,就是我胡八一得了什麽奇遇造化在不知不覺中練就了銅皮鐵骨,竟然叫鋒利的金斧摧不動半分?

用屁股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後者,要真是這樣,我還當什麽摸金校尉,直接去中南海當保镖算了。可如果是前者,那這位前一秒鐘還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的酋長又為什麽在瞬間改變了主意,不殺我了呢?

面具酋長盯着我的胸口看了好一陣子,最後尖叫了一聲,撲通給我跪了下去,嘴裏高喊着“歐拉崩,歐拉崩”不停地磕頭。其他野人一聽他喊話,立刻學起他的模樣,對着我虔誠地膜拜了起來。我心中好生郁悶,低頭朝自己的胸口看去,想瞧瞧是不是有毛主席在暗中相助,給我刻了一個免死金牌什麽的。可我胸口空蕩蕩的,沒多一根毛也沒少一塊肉。唯有先前從胖子身上拿來的摸金符在脖子上一晃一晃地擺動。總不至于這些亞馬孫叢林裏的野蠻人還認得咱們摸金校尉的護身符,難道他們都是粽子僵屍的後代?

可我胸前除了摸金符再沒有其他特別的東西,要說他們是忽然被我的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所折服的話也未免有些離譜。酋長再擡頭看我,眼中充滿了恐懼和敬畏,胖子他們原本被綁在一邊的大岩石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逆轉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胖子扭了扭被綁得無比結實的身軀對我喊:“老胡,你那邊怎麽回事?這幫驢日的怎麽都叫你給整趴下了?”

我苦笑道:“兄弟我心裏也沒底,不知道他們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那你倒是給他們威風一個,先把咱們放了再說呗!”

我這才想起自己還被吊在半空中,于是故意板起臉,朝跪在巨木面前的酋長使了一個眼神。酋長惶恐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低下頭去為我解開繩索。我一落地,先是給他一腳,狠狠地踢在屁股上。接着從他手中奪過金斧快步走到大岩石下邊給胖子、四眼還有王少松了綁。克瑞莫土着一直跟在我身後,弓着腰哈着背,神情出奇地恭敬。

胖子甩開斷繩,活動了一下手腕:“老胡,你什麽時候解放的南美洲,怎麽不早點言語一聲。”

我解釋說:“千古奇冤啊,我哪知道他們又跪又拜的是怎麽回事!”我取下摸金符交給胖子,“依我的看法,他們怕的是你這枚摸金符。”

胖子半信半疑地接過去,挂了起來:“不能夠吧,野人又不是穿山甲變的,對摸金符有什麽好忌諱的?”

他一挂上摸金符,面具酋長就從我後面跑了上來,這次看都不看我一眼,徑直給胖子行了個大禮。秦四眼從我們的帳篷中取出了火器,被跪成一團的克瑞莫野人弄得渾身不自在。他聽我描述完祭祀的過程之後,很肯定地說:“我同意掌櫃的看法,克瑞莫人頂禮膜拜的就是這枚摸金符。他們與傳說中的摸金校尉一定有着什麽聯系。”

王清正可不管這些,他抄起禿瓢留下的手槍,一把揪起酋長:“我問你,跟我們一起的那個光頭呢?那個頭上受傷的人,他在哪兒?你們把他弄哪裏去了?”

土着自然聽不懂他說的中文,一個勁兒地搖頭,兩手護住自己的腦袋。秦四眼先後用西班牙語和現學現賣的克丘亞語對他連比畫帶說明的,他們總算明白了“大光頭”是什麽意思。一個黑黢黢的印第安小戰士指着山下的樹林一陣比劃,大致意思是那個兇惡的光頭居然早就被他們擡下山喂野獸去了。王清正當場給了他一個耳光,差點一槍斃了酋長。

我攔住他說:“你現在殺人已經于事無補了。還是讓他們帶路,先找到劉猛再說。”

四眼想得比我仔細,他說:“找兩個土着帶路,我和王少去就行了。掌櫃的,你要留在這裏,搞淸楚事情的原委,另外還要小心堤防林芳,這個女人十分狡猾,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遒她的真面目,不可不防。”

秦四眼和王少帶着兩個認路的克瑞莫野人下了山,去尋找劉猛的下落。我和胖子則留在了馬裏克巢穴,向面具酋長打聽事情的始末。不過我們雙方語言不通,只好打起了手勢、比起了啞謎,半天下來,話沒聽懂半句,悶火倒是憋了一肚子。

我和胖子好生郁悶,說話的聲音不禁大了起來。面具酋長似乎很怕觸怒我們,一直誠惶誠恐地站在邊上。這時,一個神色慌張的土着從山坡的另一頭慢慢地向我們靠了過來。他的位置很刁,一直卡在山坡中間,不停地探頭向我招手,又用手指貼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聲張。每當面具酋長向我這邊望的時候,那個山坡下的土着就會貼在地上,似乎躲避酋長不想被他發現。

我對胖子說:“那邊有情況,我過去看看。你繼續跟這個地主頭子聊聊。”

胖子指着酋長說:“就他這個豬腦子,聊個屁啊!你幹嗎去?要是撒尿我跟你一塊兒去。”

我說你再憋一會兒吧,我現在有正事,你替我看着點兒,別讓他跟着我就行。“胖子滿口答應,我一轉身,酋長就想跟上來,被胖子”哼“地一聲喝了回去,不敢動彈。我快步滑下山坡,四周都是碎石亂骨,先前那個一直朝我招手的土着不知去向。我心想難進是眼花看錯了?忽然,—個冰冷的東西拉着了我的手腕,有一個聲音在我腳邊喊:救命。”

這一句中文聽着十分別扭,我低下頭去看見一個土着趴在石灘上,身上并無半點傷痕,可他神色慌張、聲音發抖,用力拉住我,又說道:“救命。”

我十分肯定他就是方才背着酋長向我招手的土着,這人頭發亂而不長、皮膚黑而不暗、個頭壯而不粗、樣貌野而不兇,雖然是個地道的印第安人,但是與居住在亞馬孫從林中的克瑞莫野人有着明顯的差別,最重要的是,他用中文向我求救,說明他知道我是中國人,光憑這一點來看,背後必定大有文章。

我矮下身去問他:“你是什麽人,怎麽會混在野人群裏?”

他茫然地看了看我、舔舔嘴唇,又用不太熟練的英文說:“我叫亞洞,提他瑪村向導……,”随後他又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估計不是西班牙文就是克丘亞文。我一聽“亞洞”二字激動地快要眺了起來,趕忙扶住他,用蹩腳的英文告訴他卡迪隆正在找他,村子裏的人都很關心他,我們是卡瑪雅酋長的老朋友。這些話雖然有虛構的成分在,但已經足夠使這個害怕得渾身發抖的印第安向導平靜下來。家人和村子的消息使他獲得了久違的安全感,亞洞眼中閃出了淚花,幾次張口想說話都因為太過激動而發不出聲音。我對他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起來跟我走,咱們換個安全的地方再說。”

亞洞點點頭,抹去了眼角的淚花,緊緊地跟在我身後回到了野人營地。我領着亞洞回到禿坡上的營地中,剛爬上山頭就聽見胖子在喊:“禿瓢找到了。老胡,你快來。”

聽聞劉猛生還,我比摸了金子還要興奮百倍,拉着亞洞說:“快跟我走,這裏有人能聽懂你們的話。他是卡瑪雅族長的好朋友。”

我們原先搭制的帳篷邊上圍滿了克瑞莫野人,胖子從人堆中擠了出來,對我大笑道:“劉猛這小子命也太他媽的硬了,你猜怎麽着,野人當初把他丢在山溝裏等死,以為會被野獸吃掉。哪曾想那一片長滿了有毒的熱帶植物,一般動物哪有興致去那裏捕食。四眼找到他的時候,這家夥居然在呼呼大睡,我的個親娘哎,聽說山頭上就有豹子,真他媽的危險。”

我來不及向他介紹亞洞,只說這是一個能為我們提供線索的人。我們鑽進帳篷裏,只見禿瓢頭上裹着厚重的紗布睡在行軍床上,王少在一旁點着小酒精爐一絲不茍地伺候着。

四眼見我們進來了,指着王少說:“大少爺這次可立功了,要不是他眼尖,劉光頭可就找不回來了。”

胖子說:“大少爺真夠體恤下屬的,一路把劉禿背回來不說,包紮、上藥的活兒也全包了。你看,小爐子上還炖了肉。”

我說:“這就叫一報還一報,平日裏作威作福的。現在讓他也體會一下伺候人的感覺,省的他老自以為是,拿臭架子使喚人。”

在我們這群人中,劉猛可以說是王清正唯一信任的人,這個忠厚老實的保镖一路跟着他走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兩人感情深厚得沒話說。王少此刻少有的安靜,根本不屑與胖子、四眼鬥嘴,全心全意地照顧着受傷的夥計。

禿瓢頭上本來就有傷,又被面具酋長砸了—塊大石頭在腦袋上,沒有當場斃命已經是前世修來的造化,此刻見他生還,我心中的石頭也落下了大半,現在只等他醒過來,我們一路上所遇到的謎題自當迎刃而解。

今天折騰了一整天,又是屍繭又是祭祀,我們幾個人身心俱疲,胖子自面具酋長揪到帳蓬裏準備好好地教訓他一頓,以解心頭只恨。

“你看,這是我找到的藤條,一會兒咱們幾個輪流給他一頓鞭子,讓他知道勞動人民的厲害。”胖子作勢要抽他,酋長吓得連連後退退。我奪下藤條說:“你們剛才對人家又打又罵的,有什麽怨氣也應該消了不少。跟一幫野蠻人計較長短,算什麽英雄好漢。何況我們還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歐拉崩’到底是什麽,和摸金符又有什麽關系。一切還是等弄明白了之後再作定奪。”

酋長雖然聽不懂中文,但是從我們的神情舉止裏還是看出了端倪,知道是我使他免受了皮肉之苦,于是心懷感激地朝我拜了一下,我很受不了這種又跪又叩的不平等待遇,就把酋長扶了起來,對他比劃說能不能将三眼面具和金斧交給我看一看,研究完之後自然會還給他。

酋長猶豫了一下,默默地把眼睛轉向了別處,不願意把東西交出,看來面具和金斧對他們的部落來說至關重要,可能是某種權利的憑證。胖子“啪”地一下,甩了他一鞭子:“你這個老財迷,四道臨頭還敢消極抵抗,快把東西給老子交出來,要不然……”

酋長十分害怕胖子動怒,從腰間掏出面具和金斧,往地上一丢,轉身退出了帳蓬。我笑道:“果然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對他客氣倒當成了福氣,非要動粗才知道怕。”

胖子撿起金斧,晃了晃手中的藤條:“這就叫槍杆子裏面出政權,靠實力說話。”

秦四眼也跟着笑道:“人家怕的可不是你的鞭子或者槍,如果沒有脖子上那枚摸金符,我們幾個不早就叫人給煮了。哎,掌櫃的,你們以前做的到底是什麽營生,怎麽也不知會我一聲。”

我說:“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摸金倒鬥,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活。看起來威風,說穿了還不就是穿山的老鼠、刨地的野貓,有什麽好提的。你還是過來看看這個面具,我總覺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秦四眼拿起面具,湊到煤油燈下仔細觀察起來,他在一源齋當律師,跟在桑老爺子後頭也有小半輩子的時間,耳濡目染下習得的東西自不在少數,是一個洋學,對外國的歷史、民間文化也有頗深的見解,論學識實在不是我們這幾個莽夫能比的。

“掌櫃的,這東西你我都見過,你忘記了嗎?就在華盛頓警局。”四眼拎起黃金三眼面具送到我手,“就因為這玩意兒,你和胖兄還險些吃了冤枉官司。想起來沒有?”

“我肏,難怪這東西看着眼熟,老胡,這是失竊的印加公主面具!”胖子從我手中捧過面具,喜道,“捉賊捉贓,這些可叫我們逮住了。嘿嘿,這群驢日的野人看老子今天怎麽收拾他們。”

他倆這麽一說,我才真正地想起了面具的來歷,可不正是我們費勁千辛萬苦要尋回來的失物嘛!Shirley楊一路尾随盜取面具的兇手深入雨林,為的就是緝拿殺害歐文博士的真兇,奪回博物館的蔵品,此刻失竊的三眼黃金面具就在我們手中,那麽Shirley楊現在身處何方,是不是也同我們一樣身陷克瑞莫人的營地?

胖子端倪了半天說,“我怎麽瞧不出這面具有什麽特別的地方,竹竿子的人到底為什麽要偷它?”

我說:“雖然不知道在印加人的文化體系裏,面具扮演着什麽角色。不過在國人的概念裏,面具是人內心的象征,是用做僞裝的武器。面具文化又被稱做傩文化,咱們常聽說的傩戲、傩祭就是一種帶着面具的祭祀。在古代,傩戲的流傳範圍很是廣泛,在西南地區、長江流域、黃河流域、嫩江流域等地都有流行。随着生産力和社會演變,傩戲經濟相對發達的地區的影響力逐漸消失,不過在偏僻的西南地區,特別是少數民族地區中民衆依舊信奉傩戲的神力。在傩祭中,面具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傩祭之風盛行的商周時期,為了在傩祭中獲得強烈的祭袓效果,主持傩祭的方相氏佩戴着‘黃金四目’面具。《周禮夏宮》說:‘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來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傩,以索室驅疫。’後世将方相氏神化就變成,驅鬼逐疫、消災納吉的形象代表。這枚三眼荑金面具的作用,想來也是大同小異,可能是印加國的祭傩之物,被賦予着強烈的神權色彩。”

胖子說:“既然咱們老袓宗用的是四只眼,他們用的是三只眼,這說明印加人的規格比咱們低,屬于孫子輩的。王老頭不是說過,每周土着都是勞什子商朝遺民的後代嘛,有一兩個跟祖上相似的面具也不足為奇。”

從我們說話的時侯起,亞洞就一直躲在帳蓬的角落裏,看見酋長進來更是吓得縮成一團。四眼問了他一些問題,然後對我,亞洞的外語能力有限,聽不太懂西班牙文,英文也不夠用。他大概地介紹了一下,說野蠻人殺死了很多考古隊員、攝像、外國大兵。亞洲女人十分厲害,她也殺了不少野蠻人。亞洞害怕被牽連,所以脫了外衣混跡在野蠻人中間,已經有五天的時間了。至于為什麽會打起來,他也不是很滴楚,只知道野蠻人是在一天夜裏忽然襲擊了考古隊的營地。

“這個消息十分重要,至少我們知道林芳的隊伍并不是簡單的研究小組,而是配置齊全、有政府性質的考古隊。她自己的身手也很不一般,看了禿瓢的直覺沒有錯,這個女人一定的出于什麽目的才會一直混跡在我們中間。她可能是在巫醫墓中發現了什麽線索,急于脫隊,這才暴露了身份。”

胖子說:“既然是這樣,那麽她的目标會不會和我們一樣,都是魔鬼橋對岸的印加神廟?”

四眼點頭:“這個可能性很大,現在我們的競争對手又多了一個,而且林芳的底細我們還沒摸透,她那邊是不是還有後續部隊的支援也不清楚。掌櫃的,你看下一步怎麽辦?”

我思考了一下,指着桌上的面具和金斧說:“失竊的印加公主面具現在就在咱們面前,竹竿子的五人小組也不會跑遠。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面具的作用,更不知道克瑞莫人是不是同他們達成了協議。最重要的,劉猛傷勢嚴重,不适合再跟進尋寶行動,我的意思是,等劉猛醒來之後,讓他和亞洞再仔細地談一談,看是不是有什麽遺漏的線索,然後找人把劉猛送出去。至于亞洞,他要是願意擔任我們的向導那是最好,要是不願意……”

“不願意也得願意,”這次四眼出奇地堅決,“我們已經被別人抄了線路,已經沒有時間再耗費在路上了,必須一舉擊中,直線向神廟開進。”

胖子說:“你們美國人怎麽老這麽自私,人家老婆孩子在家盼着呢,是你說走就走的嗎。”

四眼推了一下眼鏡對我們說:“總之向導的事情由我來敲定,亞洞不會離開我們的隊伍,這一點我有信心保證。至于用什麽方法,你們就別管了。”

我把目前能整理出來的線頭都順了一下,首先是印加公主面具,已經追回;其次是竹竿子的隊伍,估計已經領先我們三天的路程;然後是林芳,這個女人狡猾多變,她的實力我們還沒清楚,不得不防;最後就是Shirley楊的下落,這也正是我長久以來的心病。進入雨林這麽久還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她的消息?我心頭一直壓着一塊大石頭,怎麽也透不上氣來。

還有很多未解的謎團在不斷地困擾着我、阻礙我的思路。我至今沒有弄明白公主面具和霸王印之間的關系,對于克瑞莫人與印加帝國之間的聯系也是半猜半蒙,全不得章法。眼下劉猛受了重傷、王少意志消沉,大家的心情都被各種各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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