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霍顯其人, 身長九尺, 八塊腹肌,七星之目,如泰山巍峨挺拔……是個叫三界六度見着了都恨不得繞道走的狠角色。

霍顯如今其在白初斂手下任了個護軍使的職,管轄整個江南鹽水一代軍務。其雷厲風行,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個的暴躁性子, 當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武官……糙漢形象深入人心到了, 百姓們私底下用來夜半止兒啼——

一句“再不睡霍護軍來抓人了”, 比天王老子來了還管用。

人贈外號, 霍閻王。

白初斂平日裏是個優雅又講究的人, 遇見霍顯這樣的粗糙人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得遠遠的,免得放在身邊都拉低自己的形象。

要不是兩人也是打小一起長大交情深且其在事業上實在有兩把刷子的話……

白初斂做夢都想讓自己的“幹兒子”頂了霍顯的職,讓霍顯有多遠滾多遠。

然而就霍顯這麽一個鬼見愁似的鐵血漢子,卻在某一天感受到了什麽叫“一見郎君誤終生, 不見郎君終生誤”。

那一天,春花三月, 他站在某個街頭巷尾扯着嗓門問候手下新兵蛋子祖宗十八代時, 不經意擡頭,看見站在街對面的姬廉月——

這一眼, 驚為天人,便開啓了孽緣。

從此鹽水一代最有名的戲班子春風園前,就多了一條威武強壯的看門狗。

看門狗三不五時吃飽了撐着就去戲園子門口探頭探腦……知道的是霍閻王情窦初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搞什麽秘密任務——

連帶着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 都再也沒敢出現在春風園門前,生怕觸了霍閻王的黴頭。

放眼全國可能現在敢給霍顯臉色的只有姬廉月一個,每次見了他不是翻白眼就是把腦袋撇開,旁人見了倒吸一口涼氣,霍顯卻是美滋滋……

他管姬廉月的嫌棄,叫恃寵而驕。

這寵,當然都是他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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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此時,被一杆子銀槍箭頭指着鼻子,他心裏卻是如沐春風,哼笑着忍了那人踩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并且看上去恨不得自己也跟着一起踩上去——

放了百年後,人們有一個更精辟的詞形容此時高興得很的霍閻王,那就是“抖M”。

“你先下來,”霍顯對姬廉月說,“這桌子不穩,當心摔了。”

姬廉月:“……”

霍顯低頭看他腳上的白皂靴戲服,想了想說,認真且充滿期待地問:“還是你想讓我抱你下來?”

姬廉月這會兒畫着濃重的戲妝,一時半會也看不清楚其臉色的臉色,那銀槍一收,前端重重戳了戳霍顯的肩膀,像是警告他不要再胡說八道——

下一秒,少年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落回了戲臺上。

霍顯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

園子裏的人都看傻了眼,直到被他這一笑回了魂,意識到屁事沒有剛才那應該是個演出彩蛋,衆人噼裏啪啦跟着不明所以又興奮地鼓掌起來。

……

樓上貴賓席。

白初斂在白毅的目光注視下匆忙吃了點東西墊肚子,眼下直接站起來擡腳往下走,實在是不想再繼續待下去,陪着霍顯一塊兒丢人。

白毅不情願白初斂這麽早去見他那什麽“師兄”,他巴不得這位歷參謀在外面行走的時候能被統戰的人看上,一輩子都在上京任職不要回來才好……

如果不是怕白初斂傷心,那人“光榮犧牲”了也是極好的。

可惜天不遂人願,歷參謀還是眼巴巴地趕在清明節之前回來了,理由非常正當:陪白大帥祭祖。

歷參謀當年是白初斂的父親南下的時候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的,後來養在白家當了個義子,也就是白初斂的義兄,按照輩分,白毅還得叫他一聲“伯伯”,何其搞笑。

白毅不願意淌這渾水,此時寧願跟霍顯一起去丢人,也不願去面對“伯父”,安排了人手互送白初斂回帥府見他的“師哥”,白毅則護着徐書煙下去跟霍顯讨早餐錢。

到了樓下,徐書煙意識到霍顯為什麽有好好的貴賓席不坐非要和那平民老百姓坐在一起——

因為那地方離舞臺更近,而正如白初斂所說,霍顯本來就不是來看戲的。

拿了早餐錢,徐書煙抱着他的寶貝小木匣,啃着一個豆沙青團站在旁邊……霍顯自然沒有将一個裁縫鋪的小老板放在眼裏,嫌棄他杵在那擋光,揮揮手就要打發他走。

誰知道那黑發年輕人叼着個青團,笑吟吟地站在旁邊,目光在那霍閻王臉上轉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他右手小指頭的位置,又擡眼看了看臺上的姬廉月同樣的地方……

有紅線,但是其光芒黯淡,将斷未斷,按照徐書煙的标準,這并不是有緣且能得善果的表現。

世間有句話說得好,“有緣無分”,墨子線這東西說來微妙,并不是兩人之間有線就有故事……

有的時候,墨子線牽的恐怕還是孽緣。

目光收回,再望向霍顯時,黑發年輕人眼中有流光:“霍護軍還是客氣點兒,來日方長,誰知道有一天你是不是有求于在下。”

霍顯心想,哪來的神經病,天塌了老子也不求你。

白毅站在旁邊,看看徐書煙,又看看霍顯,再看看臺子上餘光都沒往這邊放一下的姬廉月……

覺得霍顯在作死。

雖然說不上為什麽,但是從白初斂這些日子對徐書煙的态度,白毅猜也猜到,當初自己起死回生,怕是與這位徐老板脫不了幹系的。

但是他沒打算提醒霍顯,這種人不吃個癟,永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白初斂就煩霍顯這天王老子都不怕的魯莽個性,所以外出開會等出了省的公幹,全不帶他。

外頭不知情的還要造謠說白初斂怕功高蓋主,刻意打壓霍顯……

殊不知出了省,霍顯這樣的,怕是被人制得屍體都沒個全乎,白初斂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為了保護他。

白毅不耐煩看白初斂受污蔑和委屈,也不耐煩看他掏心掏肺地保護別人……

所以眼下他看着霍顯趾高氣昂地作死,根本懶得管他。

眼一垂,淡淡道:“徐老板,請吧?大帥讓我送你回府。”

徐書煙笑着應了,也不欲繼續對牛彈琴,轉身離開。

霍顯繼續聽他的戲,看他的心上人。

……

大約一個時辰後,《錦衣囚》紅紅火火地落了幕。

戲的最後,将軍有了個戰場上女扮男裝入軍營的女中豪傑做紅顏知己,一場定國之戰後,上書京中帝王求娶平妻。

而公主殿下性格剛烈,休書一封,放驸馬。

于他凱旋之日,一杯毒鸠,咽氣于他懷中。

一場戲劇至此定格,得了滿堂喝彩。

後臺。

剛演出完戲子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閑聊卸妝。

角落裏。

一身戎裝男人站在梳妝臺後,低着頭看鏡子裏那卸妝的人——

濃重的油彩卸下,露出底下那吹彈可破的皮膚,白得能見皮下細細的綠色血管,人也有些清瘦。

姬廉月五官柔和,披着頭發的時候,說是女子也沒人質疑的……要不是他胸前沒有那二兩肉,說話也不娘娘腔的話。

你說一個大男人,要麽喜歡嬌滴滴的姑娘,要麽喜歡陽剛的男人,弄個不上不下的好像哪裏不太對……

偏偏霍顯就喜歡這種。

他覺得男人女人的優點,都他娘的在他心上人身上齊活了——

又不嬌氣,又好看的,哪來的這麽完美的天生尤物?

可惜姬廉月一點不耐煩霍顯的欣賞。

“你擋着光了。”他望着鏡子裏,身後的男人淡淡道。

霍顯掏出個沉甸甸的袋子,往姬廉月桌子上一扔。

白初斂一個月給霍顯三十個大洋的薪資,被他手一揮全部貢獻給了姬廉月……可惜後者毫不領情,看着那沉甸甸一大袋錢幣,眉一皺,不耐煩道:“拿回去。”

霍顯說:“掏出來的錢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今天中午帥府在鶴香樓擺宴,你來嗎?”

姬廉月選擇性耳聾,垂下眼:“你把月錢都給了戲園子……”

霍顯糾正:“是給你的,你敢給別人分一個子兒試試?”

姬廉月嘲諷地笑了笑,心想誰管你啊,不搭理他,自顧自往下說:“沒錢吃飯,要飯到我家門口,給你一口飯算我輸。”

他說的是認真的。

霍顯卻覺得他在調情。

姬廉月被他煩得不行,心想這人到底什麽毛病,死纏爛打的,他又不是女人……若他霍顯确實是喜歡男人,他又偏偏長得像女人——

這般不上不下的他自己都煩,霍顯還一副非他不可的樣子,這不是有病麽?

想到這,姬廉月越發不耐煩:“你出去。”

霍顯笑了:“你趕得走我麽?”

姬廉月放了手裏的發釵,嘆了口氣,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霍顯,我二十有二,下個月就要回老家議親了,你能不能……”

霍顯臉上的笑瞬間消失了,脾氣像是暴風驟雨說到就到,周身往外冒着的寒氣,真正有了一些“霍閻王”的氣勢,後臺的人一見狀,紛紛低着頭逃竄。

男人死死地盯着鏡中那人的臉,美則美矣,足以傾城,但是卻極其冰冷——他霍顯天天這麽死纏爛打地捂着,冰塊也該捂化了……

這人就仿佛沒有心。

“你走試試,”男人的嗓音粗啞,開口時像是極其艱難,“你姬廉月有朝一日若走得出這個城,老子腦袋摘下來給你當凳子坐。”

姬廉月不說話了。

他轉過身,擡起頭對視霍顯,眼裏無懼亦無悲,甚至沒有什麽感情,只是看着男人的時候就像看陌生路人。

霍顯被這平靜目光看得,只覺得自己的心大概都被掏出來,又被撓了個千瘡百孔……重重舒出一口濁氣,他笑了。

“姬廉月,我上輩子是不是挖了你祖墳還是鞭了你的屍,又或者是贈你三尺白绫送你上路……以至于你這輩子,鐵石心腸也要來讨我的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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