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男人站在那裏, 面無表情垂着眼,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他這副冷面冷心的樣子姬廉月其實見多了,如今看着卻覺得心驚膽戰——
大概是因為心虛吧。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心虛的。
感覺到禁锢在手上的大手微微放松,姬廉月稍稍退開了些,拉開了自己同陸豐的距離, 掃了他一眼, 又把視線重新放回到了霍顯身上。
“你不是休息了, 怎麽又來了這裏?”他問霍顯。
“剛歇下, ”霍顯聲音慢悠悠地, “還沒來得及睡安穩,外頭的人就來了報,說是夫人急匆匆入了宮,下官怕夫人……忙中出錯, 沖撞聖上,所以趕緊跟來看看。”
諷刺他讓他來看陸豐, 他還真的有膽子給他就這麽肆無忌憚地跑來了……
錦衣衛那群蠢貨也真的放他進來了。
霍顯略微無語, 這些人——
陸豐再怎麽樣現在也是疑犯身份收壓,禁止與外頭接觸的身份, 哪怕同他交換一個眼神兒,一個鬧不好就要被打成同黨。
這些人卻是一個真敢來,一個真敢往裏面放。
都不帶腦子的麽?
說到這,他停頓了下,掀起眼皮子掃了眼不遠處貼得極近的二人, 頓時被打上了“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亡命鴛鴦”标簽。
心中微堵,只覺得頗為不順眼,卻不曾細思,霍顯只是輕笑了聲:“看來是下官來錯了時候。”
他笑聲裏含着譏諷。
姬廉月心想,這人怎麽陰陽怪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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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半年,從冬至春,他從未在任何場合稱他一句“夫人”,還什麽“忙中出錯”,又什麽“來錯了時候”。
姬廉月被說的一臉茫然,忍不住跟着重複了聲:“來錯了時候?這東西還分對錯麽?”
霍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想了想,這又輕飄飄地問:“所以你們要繼續嗎?下官可以暫時回避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雙沉黑的眼看着姬廉月,那瞳眸如黑夜裏兇獸的瞳眸,閃爍着極具震懾力和壓迫力的光芒。
他複手立在那一動未動,但是姬廉月卻有一種預感,如果這時候他真的敢“讓他回避”,他就有本事上來當場用挂在牆上的鞭子把他暴抽一頓。
好在姬廉月本來也沒想多留,他就是來看看陸豐是否安好,順便帶個話——
好叫他或者錦衣衛兄弟安心。
觀月帝是要動世家,但是,都尉所這邊還要壓制東西兩廠,要死,肯定也是那些閹人死在世家子弟前頭。
……只要世家稍微聽話,懂事那可一點點的話。
“不必了,我只是來看看。”姬廉月搖搖頭,又轉向陸豐,“先好好休息,剩下的見機行事,事情不一定到了那麽糟糕的餘地。”
陸豐早在霍顯出現的時候就恢複了平日裏的棺材臉。
沉默站在牢房裏,他“嗯”了聲:“你且回去,莫再來。”
不遠處霍顯又不合時宜,發出輕笑一聲。
正欲再和陸豐說幾句的姬廉月聽到,轉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這人怎麽回事啊”……只是被霍顯這麽一打岔,也沒了說話的心情,擡手拍了拍陸豐的肩,轉身向着霍顯的方向走去。
兩人并肩往外走,到了地面上,不意外發現顧陽他們也在外面等着。
顧陽看着姬廉月欲言又止。
其他錦衣衛則看着霍顯,真正像一群惡犬恨不得撲上來咬他。
姬廉月卻坦然得很:瞪他做什麽,又不是他串通細作嫁禍陸家通敵叛國,他全程也就負責把人帶回來,審訊的時候坐在一旁看着而已。
……錦衣衛衆打下便在這些部門摸爬滾打,嚴刑逼供這種破事怎麽會不知道,心裏也清楚這事跟霍顯沒關系——
不然早他娘真得上來咬他了啊!
在錦衣衛的目送下,兩人并肩走出那小院子。
驸馬府的馬車就停在都尉所外面。
姬廉月看了眼馬車旁邊,一匹黑色的駿馬不耐煩地刨着蹄子,他認出來這是霍顯的馬,想來他是騎馬進宮的。
爬上馬車,男人卻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他一條長腿曲起,看着有點憋屈的樣子……姬廉月打了個呵欠:“其實你不必來的,我只是來看看,并不鬧事。”
霍顯沒搭理他。
姬廉月又打了個呵欠:“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什麽都不懂,任性鬧事,以前是父皇,現在嫁了人又換做是你——”
他只是随便抱怨一下。
沒想到原本閉目養神,大概打定了注意不準備理會他的男人猛地睜開了眼:“姬廉月,你若沒玩夠,想自由,當初何必硬要逼我霍顯尚公主,如今不耐煩起管教的人也是你,你真當我想管你麽!”
他聲厲狠絕,把姬廉月吓了一跳,他轉過頭看着他的怒容,不明白他怎麽忽然發那麽大的火:“我不是抱怨你管我……你做什麽突然那麽兇啊?”
霍顯盯着他,一雙銳利的瞳眸被怒火點燃。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生氣的。
只是一想到……
一想到他遠在北方邊境,啃着饅頭還在琢磨要上哪去弄個孩子給姬廉月讓他安分過日子,這個人卻在京城花天酒地,和那錦衣衛指揮使攪和不清,弄得人盡皆知——
霍顯就想親手捏斷他的細脖子才算完!
放在身體一側的手緊了緊:“姬廉月,當初是你鬧着要結親,如果你現在改了主意就趕緊動手,正好陸氏遭難,陸豐從今往後也不會是以前那般高高在上,你只需這時候同皇上提起,必可以圓滿心願……”
姬廉月這下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他就是個傻子了。
他轉過頭看着霍顯:“什麽心願?”
不等霍顯回答。
他眨眨眼:“面首,還是另尚驸馬?”
說到“另尚驸馬”,他看見霍顯面部緊繃,顯然是磨了磨牙。
姬廉月笑了:“那些人是這麽同你講的?我和陸豐?你看看陸豐今天同我講話的樣子,可有半點面首的尊敬?還是你覺得錦衣衛各個天之驕子,心甘情願擁護一個皇家子弟的面首為首領?”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霍顯聽了,似乎不為所動,卻還是轉過頭,極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姬廉月又打了個呵欠:“真是的,莫名其妙吃什麽飛醋?今日若是你待在那牢房裏,我不僅去看你,怕不是已經收拾包袱鑽進去同你擠一張草席鋪蓋了……”
霍顯原本聽他說”吃飛醋”,額角青筋跳了跳。
聽到後半句,他明白這人完全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在胡說八道,索性不理他了……原本因為暴怒緊繃的身體卻也悄然無聲地,他翻了個身,背對姬廉月。
動作有些大,以至于整個馬車都顫動起來。
姬廉月湊過去,扒他的手臂,像是一只小狗似的趴在男人強壯的手臂上搖晃:“這能怪我不解釋麽?我今兒想明白後,想同你好好說陸豐的事的,是你自己先走了,還把偏院下了鎖,他們說你休息了,我猜想你連夜歸京,又徹夜述職歸來,想來也确實是累了,就想讓你先休息……”
吧啦吧啦的。
根本停不下來。
霍顯被他碎碎念得不耐煩了,猛地翻過身直接将他壓身下,伸手捂着他的嘴:“閉嘴。”
然而男人手又大又粗糙,姬廉月鼻子都被他捂得呼吸不過來了,伸手去拽他的衣袖,拽着拽着不小心将他裏頭穿的月白色裏衣都拽出來,姬廉月手忽然一頓——
霍顯見他忽然不掙紮,也一愣,低頭看他拽着自己裏衣衣袖猛瞧,也反應過來哪裏不對,立刻松開他,推開來。
姬廉月翻身坐起,貼過去,瞪大眼:“我縫好寄去北方的衣服你都穿了!”
霍顯瞬間黑了臉——
……北方軍隊有多窮,老子一送物資的京官還伸手問他們要衣服穿不成!
姬廉月拽着他的衣袖:“所以我寄給你的信你都看了嗎——”
“沒有,你那狗爬似的字,看了傷眼睛……”
“你不看怎麽知道我字狗爬?”
“……”
“原來你都看了啊,早知道我多寫幾封,可惜我後來被父皇關了禁閉,”姬廉月嘟囔,“不然還能一直給你寄信到你回來。”
……不是樂不思蜀忘了寫信麽?
霍顯瞥了他一眼。
“你這是什麽表情,是不是以為我和陸豐樂不思蜀忘記給你寫信了?”姬廉月揭穿他。
霍顯懶得跟他廢話,擡起手将他湊過來的臉推開:“以後莫寄了,耽誤軍機給自己的信件夾帶私貨,你好意思麽?”
“你不遠走我自然不寄。”姬廉月抱着男人結實的手臂,歡喜道,“回家再給你縫一些。”
免了。
看看你在裏衣裏縫的都什麽鬼東西——
「姬廉月專屬,非本人不可脫、拆、撕」。
……有病麽?
那字小小的繡在外頭,還用的鮮紅繡線,他用匕首挑了三天才拆光,眼睛都要拆瞎了,還想來?
男人一臉不耐煩地将湊到自己唇邊的腦袋推開,于是姬廉月只是堪堪稍微在他唇邊偷了個香,便再也沒有了別的便宜可沾。
他倒在馬車另外一頭,盯着收斂了怒容,不動聲色的霍顯,擡起腳用腳踹踢了踢他:“霍顯,我突然發現,我真的有點認真喜歡看你為我吃醋的樣子了。”
霍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當他在發瘋。
殊不知“我真的有點喜歡看你為我吃醋的樣子了”,距離“我真的有點認真喜歡你了”,不過只是差零星幾個字而已。
這幾個字,對向來嬉皮笑臉,仿佛沒心的姬廉月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看着霍顯,滿心的歡喜,滿心的喜歡。
……
五月。
北方邊境傳來消息,毛坦族新君上位,大肆從黑市等渠道收購硝酸鉀、硫磺、木炭,生鐵,廣納奇人鐵匠。
與此同時,毛坦族與淨國周遭十二附屬國來往密切,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北方邊境一下子進入嚴備狀态,短短一旬,僞裝成難民或者流寇的周邊正規軍已陸續來了四五波,雖每次都是小打小鬧既退,依然叫人放心不下。
知情人都知,那尚未找回的火铳設計圖,怕是已經流傳于外人手中,如今周邊列國蠢蠢欲動……只是火铳乃淨朝神機營多年心血,哪怕有了設計圖,也不會一朝一夕便被随便的鐵匠參透——
只是拿回設計圖成了當務之急。
五月十一日,拖延許久的陸國華通敵賣國案忽然也有了進度。
聖人曰雖所有事情指向陸家,但一日不得設計圖,一日便念昔日君臣之恩,撤了陸閣老的所有職權,圈禁陸府,所有吃喝用度朝廷委派,陸府上下不得出陸府大門半步。
陸家上下,凡朝中有職位的,全部革職,奪封號,終生不用。
五月十二日,天将未亮。
身形高大男人端坐于棗紅駿馬之上,褪去了飛魚服,不再佩繡春刀,整整一月多餘牢獄之禍,卻并未斂去其精神氣——
仿佛他依然是人臣閣老府長孫嫡子,錦衣衛指揮使陸豐。
簡單的包袱挂在馬鞍,還有一些幹糧和水囊,來送他的人不多,在場所有人卻心知肚明——
此次一別,相反無期。
顧月娥已經哭暈在姬廉月懷裏,身上穿着白色鬥篷,戴着兜帽遮去半張臉的姬廉月擡起手胡亂拍拍她的背,心裏如何不知這姑娘傾心陸豐十餘載,這下是真的一腔愛意喂了狗。
姬廉月這邊安慰月姐兒,那邊顧陽還在跟陸豐說話。
剩下幾個平日裏交好,這會兒也不怕引火上身的錦衣衛兄弟,送行隊伍已經比想象中有人情味得多。
當東方亮起一抹紅。
陸豐停了與顧陽交談,叫了聲姬廉月,姬廉月以為他有話同自己講,放開了顧月娥湊過去,嘴裏還問:“做什麽?”
陸豐從馬上俯身,待姬廉月走進,伸手掀了他的兜帽。
一頭青絲傾瀉而下,男人略微粗糙的手伸來卡主他的下颚,将他的臉往上扳了下,在周圍所有人一片倒吸氣聲中,男人的氣息壓了下來,略微幹燥的薄唇覆蓋上少年的唇。
姬廉月過于震驚,任由他在口中肆意掠奪一番。
直到男人捏了捏他的下巴,粗糙的拇指腹戲谑地刮了刮他白嫩的面頰一側,黑眸暗沉放開他,嗓音微沙啞,一笑:“早想這麽做。”
言罷。
只聽見一聲馬鞭聲,方才那還在眼前的人,禦馬如離弦之箭而去——
只在東邊緩緩升起的火紅朝陽中,留給他一個認識二十幾年來,最為潇灑的挺拔背影。
姬廉月傻眼。
一團騷亂之中。
耳邊是顧月娥的哭喊:“姬廉月你這個不要臉的,老娘要去跟霍顯告狀!看他不給你打出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