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姬廉月攏着袖子走進大殿的時候, 所有人都覺得他心情不錯——就連總管太監都得了他一個笑臉, 實屬難得。

要是顧月娥在這大概又要嘆息陸豐一片真心喂了狗……怎麽就喜歡上了姬廉月這種沒有心的人。

“姬廉月今日心情不錯。”

“聽說昨夜陸豐逃獄了……”

“什麽?!”

“哼,京城之中流言蜚語向來空穴來風,事出有因,想來陸豐逃脫诏獄同那閑散王爺脫不了幹系,而且還有錦衣衛蛇鼠一窩……”

議論紛紛中, 束手冷面站在人群後的驸馬爺被當做了擺設。

他聽着那些官員興高采烈地嚼舌頭說着陸豐與姬廉月的風流韻事, 本就無甚情緒的臉上這下子看上去更加高深莫測——

“那驸馬爺呢?”

“過氣了吧, ”一中年武将笑嘻嘻地捋了捋美須, 常年軍中沾染了些兵痞的習性講話也一點不講究, “姬廉月到底是個男人,男人不都喜新厭舊麽?”

霍顯不免多瞥了那說話的人一眼,不過也就是個官大一級的從五品武略将軍,卻因為沾了“将軍”的名頭, 腰杆像是比別人都直——

總覺得自己戰場上得來的官位,總比那些武舉、文舉的花架子來得光榮一些。

殊不知自己上了戰場, 不過也是祖上歷代武将, 得了機會,起點比那些大頭兵不知道高了多少……這把年紀不過混了個從五品, 實在不知道有什麽好得意。

棱角分明的眉眼沾染上一絲絲冷漠,霍顯并不在意這些人在背後如何編排,遂擰開頭去——

他知道他不在意,他驸馬府上另外一人卻是非常在意,那人生在貴婦圈子裏染了不少臭毛病, 比如“沉溺于流言蜚語八卦,人物風評”便是其中之一。

男人順着衆人的目光随意撇了眼站在隊伍另外一端的姬廉月,真的只是瞥了一眼,正欲收回,那人卻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似的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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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目光對視上的瞬間楞了楞,他對着霍顯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仿佛他是他的心肝寶貝。

霍顯:“……”

莫名其妙,今天在宮城外一副天都要塌下來的樣子,現在又……

這種記吃不記打的狗屁性格,也不知道觀月帝和宸妃怎麽把他拉扯大的,以後被人賣了怕不是還給人數錢。

霍顯挪開了目光,再也不亂看了,盯着自己的腳尖眼觀鼻子,若非有人主動上來搭話,他均不主動理會。

這天早朝不太順利。

這一年仿佛是動蕩一年,先是神機營火铳設計圖被盜,連帶反應就是北方邊境附屬國蠢蠢欲動,毛坦族新首上位,正欲做些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穩固地位,邊境來犯不斷……

偏偏這時候,明明已春暖花開,清明都過了,京中貴婦們都換上了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襦裙裝,西北地區卻天氣反常,接連暴雨冰雹,昨日更是下了一場暴雪,百姓措手不及,受了冰雪災,觀月帝不得不指派武将率兵前往,恐生暴亂。

與此同時,南方前朝亂黨行程一股小勢力,從邊水一代以民兵身份揭竿而起,一路北上,攻占淮水以南三座城池,其中包括淮枝渡口——

這是淨朝三大渡口之一。

觀月帝再撥人去,這樣一來,朝中三分之二的武将手中都捧着聖旨,明日起,他們便會各自出發前往戰地。

散朝時,各位官員均是愁眉不展,散散倆倆湊在一起商讨近日事宜,打仗乃是大事,牽一發動全身,并非只有武将趕往前線就算完。

回去的時候霍顯騎馬,姬廉月還是坐的馬車。

掀開簾子看着馬車旁駿馬之上的男人,他一路沉默,眉眼淡漠,只是姬廉月知道,若不是因為被強留京中做了驸馬,如今亂世出枭雄,正應當是他在軍中大展拳腳的時候。

“霍顯。”

姬廉月叫了聲。

馬上的人轉過頭,淡淡掃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有話就說。

姬廉月笑了笑:“如今朝中武将各被指派任務,若是哪方戰線吃緊再要增派援兵的話,你……”

他本以為聽了他這樣的話,霍顯肯定是高興的,再不濟也該一掃臉上的陰沉,沒想到的是當他笑吟吟地說出這話,對方原本還算放松的面部卻猛然僵了僵!

霎時,那雙本就沒有多少感情的瞳眸裏沾染上了嫌惡,霍顯輕描淡寫般瞥了眼那從馬車裏探出來的俏麗笑臉,眼神裏的冰冷簡直能冒出寒氣——

他就知道不能對他稍有緩和,轉眼便要蹬鼻子上臉!

“殿下言重,霍顯區區兵部武庫清吏司,又有什麽資格上得戰場……在其職,謀其事,盡其責,霍顯自當有自知之明,殿下無需再繼續試探。”

嗓音之中,譏諷自嘲均有,且毫不掩飾。

霍顯萬分想不明白,如今他已接受驸馬身份,在這京中當個任人茶餘飯後編排笑料,這人還有什麽不知足,非要三番四次來試探他?

不放心?

不知足?

……還是,壓根就從未信任?

舞刀弄劍慣了,如今牽着馬繩的大手僵了僵,手背上青筋無聲暴起。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

此時,眼見霍顯目有寒冰,早上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絲絲親近再次蕩然無存,那張英氣十足的臉上只剩下不耐與抗拒,姬廉月便知道這人又誤會了他的意思。

無奈嘆息一聲,姬廉月那句“我不是在試探你”剛說了第一個字,走在馬車邊的男人一蹬馬腹,扔下一句“恕霍顯先行回府”,不願意再聽他解釋便徑直往前去了。

只留給他一個“拒不交談”的冷漠背影。

“……”

姬廉月瞪着那人的偉岸背影都他娘傻眼了,心想這什麽東西啊油鹽不進的,當真像是一只刺猬,碰都碰不得,也不顧人家是不是只想友好地給他順順毛!

當下也怒了,沖着那背影啐了句“好心當做驢肝肺”,狠狠摔了簾子,坐回自己的位置閉目養神去了。

……

霍顯明顯心中憋悶有火。

哄人不成反被操的姬廉月也委屈得氣不打一處來。

今天的驸馬府依然也是标準的“相敬如冰”,底下伺候的下人人人自危,生怕一個沒做好又惹了主子的不高興。

霍顯回了驸馬府便去了後院練劍,姬廉月撇撇嘴,随便挑了張扔到一旁的京中貴婦拜貼,前往赴約。

誰知道這一挑就挑到了皓月公主的邀約,姬廉月昏昏沉沉還在想霍顯的事,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帶到了邀月樓前。

皓月公主是姬廉月的親姑姑,閨名姬宴月,姬廉月為“皇長女”,沒有兄弟姐妹,自小的時候很是黏她,記憶中那個美豔無雙的婦人,不塗脂抹粉便自帶桃香,捏着他的小臉黏糊糊地叫“我們阿月”,完全無視了自己的小名也是“阿月”。

先皇還在時,姬宴月以公主身份下降逸安候世子,當時逸安侯府欣欣向榮,朝中話語權不亞于任何一位閣老——世子爺風流倜傥,文武雙全,人都道當時的老侯爺後繼有人。

誰知道冷不丁這麽一個公主下降,世子爺大好前程全部成了泡沫幻影,鏡花水月一場空,一場好好的喜事,新郎官的模樣看着還不如辦喪事。

當時的逸安候也和陸豐一樣是京中九千萬少女的夢,皓月公主嫁給他時怎麽可能不覺得天上掉了餡餅滿心期待,卻最終被現實一巴掌打醒——

每月一次強行繳納公糧例行之後再無其他溫存,在給侯府誕下嫡長孫後,世子爺更是再也沒有來過她的房裏。

一腔熱血,經過歲月蹉跎,烈焰也會被寒冰熄滅,兩夫妻過得貌合神離。

如今逸安侯世子繼承了父親的襲位,成了真正的侯爺,而皓月公主也在逸安侯娶側室第二日搬離侯府,京中另尋繁華之地落下府邸,與對她搬走之事,睜只眼,閉只眼的逸安侯當真做到了“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搬離侯府一年之內,姬宴月瘋狂攬收面首十二人,“京城豔婦”名聲如轟雷降在她頭上,她卻絲毫不在意,關起門自己過自己的日子。

如今。

姬廉月站在邀約樓前,唯一想的便是——

莫非“阿月”這小名有什麽詛咒,否則他們姑侄二人如此人間絕色,為什麽非都過得一模一樣遭驸馬嫌棄的狗血日子?

姬廉月一臉郁郁寡歡踏入邀月樓,說起來,皓月公主同姬廉月極其親近,當初姬廉月要強求霍顯尚驸馬,反對聲音最大的也是她——

想必是不希望姬廉月再過上和自己一樣的日子。

而最慘的是,如今姬廉月還真就被她一語成谶地說準了。

所以婚後,姬廉月一直覺得尴尬,非正式場合,也沒怎麽見過這曾經和自己好的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的皇姑姑。

踏入邀月樓,遠遠就聽見絲竹歌舞之聲,姬廉月擡頭看了看天,唇角抽搐:這他娘天都沒黑呢。

前來迎接的侍者眉清目秀,放到外頭也算是英俊小生,見姬廉月冷眼看着自己,也不會不自在,大方一笑,轉身前去通報。

邀月樓前,場面比姬廉月想象的又稍微“莊重”一些——

姬宴月此時一身襦裙穿的嚴嚴實實,端坐于桌前手執酒杯,面前擺着數果盤……身後侍衛各個像是錦衣衛退休就轉職進來,身長八尺,英氣逼人,絲毫沒有印象中面首該有的油膩模樣。

姬宴月就沒把自己這套着侄女皮的侄子當外人,懶洋洋地讓人領了他進來,又讓他坐在自己不遠的地方。

“怎麽老盯着姑姑的侍衛看,”姬宴月笑意慵懶,“喜歡就帶回去,姑姑又不是不肯割愛!”

她身後那侍衛聞言,木着臉低頭看了她一眼,抿抿唇,不說話。

姬宴月笑得更開心了些,花枝亂顫笑着笑着忽然又“哎喲”一聲,停頓了下,緩緩擡起手整了下胳膊上的衣衫:“這天氣,蚊蟲就迫不及待出來咬人了。”

姬廉月懶得看她和自己的侍衛眉目傳情,冷着臉坐穩,又聽見她用帶着氣息的聲音嬌聲抱怨姬他薄臉皮,怎麽能因為婚姻不幸福就連姑姑都不肯見。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姬廉月恨不得抽出身邊侍者的刀刮花她如花似玉的臉。

“你若是送了拜貼來,只是為了同我講什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這便走了。”姬廉月不高興地說。

“瞧這狗脾氣,說誰老人吶!”蔥白的指甲隔空點了點姬廉月,完了笑吟吟捏着手中白瓷酒杯,“我若有女兒,誰說就不是這樣呢?”

這話裏幾分寂寞,姬廉月不說話。

心不在焉同姬宴月說了幾聲,姬宴月原本還打發了幾個侍從在姬廉月旁邊侯着,見他微蹙眉心煩得很的樣子,只好揮揮手叫他們散開。

耳邊絲竹之聲,聽到姬廉月耳中越發不耐。

“你讓他們下去,”姬廉月任性道,“我同你說說話。”

姬宴月這會兒一只手支着腦袋,盯着某處也出了神,聞言酒杯一晃,杯中酒液撒出沾濕指尖也不知情,懶洋洋地掃了姬廉月一眼,她說好。

然後,姬廉月看見她擡起腿動了動,緊接着從桌下她的裙擺裏,鑽出來個黑衣侍衛。

姬廉月石化了。

那侍衛側着臉姬廉月看不清他的長相,只是見他擡起手做了個擦唇的動作,霸道地抓了姬宴月在其唇上一吻,頭也不回地随着其他侍衛下去了。

姬廉月:“……”

姬廉月炸毛:“剛才他在幹嘛?!”

姬宴月見他大驚小怪得天都要塌了的純潔樣,掃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擡起手整理了下自己壓根就絲毫不亂的襦裙下擺,懶洋洋道:“看來外頭那些傳聞是真的,你那驸馬中看不中用,你倆洞房花燭夜那晚蓋着棉被純聊天啊?”

“……”

“我和當時的小世子爺好歹還幹了點別的,”姬宴月大概是京中唯一敢當着姬廉月的面嘲笑他的人,“你怎麽比我還不如?”

“……”

姬廉月臉一陣紅一陣白。

站起來想往外走。

但是沒走兩步就被姬宴月叫住了。

“你就在這坐着,”姬宴月在他身後懶洋洋道,“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你府上驸馬,說是你今晚留宿邀月樓……若月上中天之時他還不來接你,明日回去,我就同你父皇商讨讓你和離。”

姬廉月腳下一頓,一臉茫然地回過頭看着姬宴月……後者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身後——

到底是真正的女子,她比姬廉月矮了将近一個頭,這會兒踮起腳,擡起手,柔軟的指尖戳了戳小侄子的額間:“沒出息的,平日就是窩裏橫,嫁了人就被臭男人制裁得服服帖帖,平日裏不見人影,受欺負了就知道找姑姑嘤嘤嘤!”

“什麽制裁得服服帖帖,我們不過是因為朝堂之事吵了一嘴……之前還是挺好的,上朝之前——”

“死孩子,閉嘴。”

姬廉月收聲了。

姬宴月是過來人,加之霍顯的身份和如今的情況她早已略知些許,所謂“朝堂之事”,究竟是什麽,她門兒清得很。

天底下男人都一個德行。

不給他們一巴掌,都不知道個南北東西,多長根黃瓜了不起呢,不尚公主就飛龍在天啦,那麽牛逼有本事當皇帝去啊!

她恨鐵不成鋼地又戳姬廉月的腦袋:“我邀月樓可是名聲在外,他若有一絲在乎你,便不會放任你在這過夜,知道嗎?”

“我不喜歡同他耍這種心眼。”

“哦,不喜歡還是不敢?”

“……”

姬廉月面黑如鍋底。

然後便聽見姬宴月嬌笑一聲,道端午将至,想要縫它十個八個新的香囊送情郎奈何怎麽都縫不好,拉着他到了內樓去,正兒八經研究女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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