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清晨。

霍顯背着手站在臺子上, 神情冷漠, 面容剛毅,垂眼睥睨臺下士兵手握長槍演練——

正規軍卯時末,差一刻辰時起身練兵,而這些外面收來的,素質層次不齊, 卯時起身, 天未亮開始一天的訓練。

十有八九霍顯會陪着他們。

臺下萬人大陣, 都是血氣方剛男兒, 舞槍打拳聲震天雄壯。

霍顯的親兵百人站在最前列, 經過了将近一年的操練,他們已經從最開始歪瓜裂棗,面容猥瑣,現在變得一個個身材壯實, 目露精光,精神氣十足, 猶如脫胎換骨, 他們是後面人的榜樣;

後強征來的民兵在後,有些在習武之事上天子愚笨, 霍顯也不強求,讓他們站在後面跟着前面的人比劃,一回生,二回熟……

練的越好的人就在越前面。

不知不覺,無論是否情願征兵之人, 都默認了把能往前面站站換位置視作一種榮譽……也把能從最後幾排挪到前排來的士兵當做是精神領袖風向标——

比如謝三郎。

剛開始,她就是因為身材瘦小,手無縛雞之力,被扔在倒數幾排,後來經過一次次訓練,如今謝三郎人就站在霍顯親兵陣列後第一排的最右側。

相比起周圍那些高大強壯的漢子,她的身高體型自然不能相提并論,但是手中長槍一刺一提裏充滿靈活,更不論馬上功夫她也身輕如燕,學得最快。

霍顯背着手巡視調整士兵動作,來到她面前見她篝火火光之下白皙的側臉,确實不如一般男人只有柔和,這才恍惚想起姬廉月之前跟他說過“謝三郎是女人”這樣的話——

眼前的銀頭槍刺出,因為握槍人肩膀前傾而顯得力道不足。

在前面一個士兵有同樣情況的時候,霍顯經過他,大手握着他的肩膀和腰部用力扳直,冷冰冰地評價:“駝背。”

到了謝三郎這,看了眼她同樣的問題,正欲伸手去握她的肩,又想到早晨姬廉月抓着他的袖子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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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頓了下,他伸手,兩根手指夾着那銀色槍頭往後推了推:“肩膀向後,腰部力量。”

他嗓音平淡,點評完就目不斜視前往下一個。

謝三郎愣了愣,目光不自覺随着那從她身邊擦肩而過的男人而去,總覺得今日霍顯對她似乎往常不一樣——

更加冷漠。

想到昨日她沐浴時,那搖晃的野草,起初她以為只是路過的野狐或者別的動物,莫非真的是有人看見了?

謝三郎心中惶恐不安起來。

……

兒女情長都是小打小鬧,北方邊境戰事不斷,人人自危。

眼下霍顯他們守着的這座城,剛從外族聯軍手中奪回,城中地勢情況他們一清二楚,再加上城中只留了二萬朝廷精兵以及一萬民兵,戰力算是薄弱口,若外族卷土重來,這裏大概就是他們的突破口。

霍顯深知這點,卻在被要求留下後也沒說什麽,二話不說留了下來——

世家的人想要他戰死沙場,秦明月欣賞他不錯,但是這座城攻下來總有一個人要來守着,更何況他也想看看這霍顯是不是真的能用之人。

這些日子毛坦族的人三不五時派個幾百人小團在周邊騷擾,擾得路過的商隊再也不敢走這條官道,寧願繞路也不肯冒險進城……小小的北方邊城成了黃沙的一處孤城,百姓怨聲載道。

秦明月看這樣不是辦法,下令霍顯無論如何至少再把戰線往前壓回十裏地,确保商隊正常通行,霍顯得了命令後,就像是住在了挂着地圖放着沙盤,用來商議戰事的帳子裏,晚上閉上眼都是邊防圖。

姬廉月對此沒說什麽,每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感覺被子被掀開一角,他便閉着眼上去摸摸男人精壯結實的腰,心滿意足地繼續睡他的。

荒唐事倒是再也沒怎麽做過。

大約半旬之後,霍顯開始整兵,雖然明面上沒說,但是大家都知道這是要真的去打仗了——

這批民兵強征來後沒來得及上戰場,朝廷派來的援軍就到了,戰場對他們來說是非常近又有些遙遠的事情,所謂的傷亡也不過是個籠統的數字。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面對家人灑着淚的家書,這些原本只是種田耕地的人,好不容易被培養出的一點點血性和家國大義,一下子縮成了很小的一個圈,就像是家書上那一團被眼淚侵染的模糊墨點。

出征前三天,軍營裏陸續抓了七八個臨陣逃脫想要偷跑的士兵。

這些人哭爹喊娘地被拖到霍顯跟前,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霍顯卻大手一揮,全部軍棍杖斃,之後按照戰死沙場安排撫恤金送還家人。

——都是死後拿幾兩銀子,是要在這裏背着孬種的罵名被軍棍杖斃,還是滾去戰場上拼死一搏,活下來升官加薪,死了得個保家衛國名頭光宗耀祖,自己選。

幾波殺雞儆猴後,總算在出征前,惶惶人心稍有安定。

反而是霍顯,在杖斃那些逃兵之後,內心其實并不如表面上顯得那樣平靜。

他本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從未因為某人膽怯或眷顧親情便取人性命,杖斃第一個逃兵的時候,他一晚未睡——

閉上眼都是那瘦弱的士兵掙紮咆哮“我在家好好的,你們硬是要我來,如今我想走想活有什麽錯”。

最糟糕的是,其實霍顯也覺得這人沒錯。

男人連續幾日未曾安眠。

姬廉月将他眼底越發濃重的淤青看在眼裏,卻什麽也沒有說,選擇性眼瞎似的任由霍顯自己去糾結,去失眠……

冷眼看着男人赤紅雙目杖斃一個個逃兵,直到一切安定下來。

出征前夜。

霍顯難得早早回到了帳子。

正欲掀開帳簾,卻感覺到立在帳邊那士兵身形動了動——這些天精神過于緊繃,男人見其動作有異,幾乎是立刻拇指頂住刀鞘要抽腰間配劍,渾身氣場戛然變得陰冷!

沒想到那士兵擡起頭望向他,卻是謝三郎。

“怎麽是你?”霍顯冷漠道,同時已經露出一截雪光劍身回鞘。

“今日我當值。”她嗓音是刻意壓低的沉,“明日即将出征,兄弟們見将軍這幾日奔波勞累,為安定軍心費盡心思……”

她停頓了下。

“我們都看在眼裏。”

霍顯不置可否,他知道這些逃兵裏有一個五短身材的叫李黑,是謝三郎他們一個營帳的,平日總跟在謝三郎屁股後面“謝哥”“謝哥”地叫,同他關系很好。

他冷眼看着謝三郎,琢磨這還跟他讨債來了不成?

“自古臨陣脫逃,被抓着都是個死,”霍顯冷冷道,“要怪就怪他們貪生怕死,卻連貪生都貪得不好。”

謝三郎聞言,苦笑一聲:“我們知将軍也不想,平日将軍對我們住多關照,從未以身份相壓——軍前杖斃,定是逼于無奈。”

沒錯。

她說對了。

只是被她說中後,霍顯的心情更不好了。

短暫沉默後,黑夜之中,繁星之下,只見立于帳前身作士兵打扮女子擡起那張素白之臉,繁星如同映在她的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

“我們不會因此埋怨将軍,也會追随将軍直到戰事的最後一役或者是生命的最後一秒。”

她嗓音低沉——

“陣前敵後,絕不做逃兵,誓死追随。”

……

眼前的女人宣誓擲地有聲,堅定的宣言讓将領出征前有些躊躇的心稍定。

霍顯停下了繼續談話,眉眼稍放平和,無論如何他确實感謝謝三郎今日守着他說的這番話,多少有一些安慰作用。

雖然不多。

掀開帳子步入,卻見姬廉月已經背對着帳門像是睡了,他心中輕嘆一聲,心想到底是養尊處優,無憂無慮。

心中百轉千回,他洗漱脫衣未免放輕了動作。

只是掀開被褥上了榻子,那原本背對着他的人卻轉了個人來,柔軟的手順勢搭在他的小腹上……霍顯愣了愣低下頭,卻發現靠着自己的人雙眼清明,哪裏有半分要睡的樣子。

“還沒睡?”男人嗓音低沉沙啞。

“沒有,”姬廉月淡淡道,“而且我還知道這幾天你基本沒怎麽睡。

霍顯微詫異,但是很快他又恢複了平常,姬廉月素來喜愛無中生有,這點觀察力都沒有的話,自然也沒那本事把人攪得人仰馬翻。

姬廉月自然是聽見了帳子外那番“深情表白”,并且在心中白眼都快翻上了天,恨不得找個盆子抱着吐一吐。

但是他知道這番話說出來其實對霍顯沒什麽壞處,翻了個身湊近男人的下巴,他盯着男人那雙連續熬夜赤紅的眼看了一會兒:“嗯,霍将軍的糾結之心,可是把下頭的士兵人心都收斂了過來……這就急着跟你表忠心了。”

霍顯聽他這意思,還以為又是踢翻了醋壇子。

微微蹙眉,有些不耐地推了他一把:“明日出征,早些睡。”

姬廉月打了個呵欠,親了他下巴一下,便順着他的力道躺回了自己那邊,躺好了,直到霍顯因為身邊那依偎着的暖暖一團有了絲絲困意……

才聽見身邊人道。

“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因為你壓根沒做錯。”

霍顯被那徒然響起的清冷聲音說得一愣。

“臨陣逃脫,自古放了哪個朝代都是軍前杖斃,為什麽?因為這些膽小鬼王八蛋,動搖了軍心。”

霍顯眼神微動。

“你一逃,不用死,那自然我也想逃,出了一個開端,便人人都琢磨着要茍且偷生,不想着如何打仗只想着如何保命脫逃,軍心渙散,到了戰場上,就是一盤散沙,”姬廉月雙手放在小腹,盯着帳篷的頂,目光平靜,“戰場刀槍無眼,死神的催命符卻容不得三心二意之人,到時候只會死更多的人。”

戰場上,只有毫無退路,拼死一搏以求生存之人,才能真的活下來。

霍顯心中忽如頓悟,坐了起來,一把扣住身邊躺着那人的肩膀:“姬廉月……”

“前幾日不說,只是因為覺得你的恻隐之心若能打動這些人,讓他們心甘情願為你所用也算不錯,畢竟也不能說服這些書都沒讀過幾頁的人,指望他們懂這些道理。”

姬廉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如今出征在即,你再無須背負這些……那些人本就該死,你并無錯。”

他的聲音冷靜中帶着一絲絲的漠然,但是卻比任何帶着個人感情的安慰或者誓言都更具有說服力。

霍顯第一次聽見姬廉月這樣說話。

也是第一次願意被他說服。

——你沒有做錯。

心中豁然開朗,就像是連續壓在胸腔之上的巨石終于被一雙手大發慈悲地挪開。

這是霍顯五日來頭一回睡了安穩覺,夢中再無那些逃兵的眼淚和哭喊,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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